在離北京還有三十多公裏的高速公路上,出了車禍。據說是一輛鬆花江麵包車,跟幾輛小車撞到了一起。鄒雲的車,夾在靜止的車流裏消耗時光。他閉上眼睛,讓身體徹底放鬆。
回想在能源局的日子,回味那些酸甜苦辣的滋味,鄒雲認為自己吃一塹長一智的功夫還不夠。不然的話,有些人有些事,是蠻可以拎得起、放得下的,至少不會整出戴軍帽紮領帶穿涼鞋的傻二哥效果;死胡同裏問路,沒有回旋餘地。說到最典型的實例,就是收拾齊副經理。那會兒,按說自己剛被黃處長在暗地裏使過絆兒,再處理問題,該多加小心才是。然而自己穩當了沒幾天,又在三公司一個姓齊的副經理身上,惹出了麻煩。齊副經理在進口一批施工設備時,受賄三萬美元。這是齊的老婆來局裏揭發的。齊不把老婆當老婆用,已經有好幾年了,不然他老婆也不會鐵了心往監獄裏送他。鄒雲當時想,上次在黃處長身上失手,多半是因為自己在明處,黃處長在暗處。現在齊受賄人證物證都有,麵對一條奄奄一息的喪家犬,何不踢上幾腳,借機也好在大家麵前,往回找找在黃處長身上丟掉的麵子。於是腦袋一漲,鄒雲就去找李漢一和馮仲通氣。李漢一聽後,隻是說上常委會說說吧。馮仲的態度是,你鄒書記和李書記的意思就是我馬仲的想法,在這件事上來了個兩頭買好。那天上午開常委會,鄒雲先發製人,把齊副經理受賄的事兒往桌麵上一擲,態度鮮明,響聲幹脆。其他常委見他抖開了紀委書記的架子,也就不好再張口說別的了,何況又是拔蘿卜的事,誰不怕沾一手泥呀。你鄒雲有本事,那你鄒雲就去幹吧。會後,鄒雲趁熱打鐵,一猛子紮進去。自覺能在齊受賄這件事上,聽到陣陣喝彩聲的鄒雲,卻是沒想到又一次把自己扔進了爛泥潭裏。齊副經理把這樁受賄案的幕後人物——國家某部委裏一位實權人物的兒子供了出來。事情一下子鬧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把部長都驚動了。那天部長氣哼哼打來電話,叫他馬上到部裏去談話。從北京一回來,鄒雲的臉盤就蔫了。幾天以後,齊副經理一甩手,沒事人似的辭職了,炒了能源局。
等從這次打擊中緩過來,鄒雲不得不調整心態,就是在一些模模糊糊的事上,不再匆忙向能源局的人展示他的風采了。各種場合露臉,也是靜態多於動態,保持低調應酬。把壓在手裏的一封正想用什麼辦法盡快解決的聯名申訴信,還有那幾封在手裏捏了近三個月的匿名舉報信,悄然鎖進保險櫃裏。暫時不想在條件不成熟,就是成熟了也不能輕易下手的某些問題上盡情地動腦子了。那封聯名申訴信,是揭發李漢一兒子李淩的。李淩曾經也是能源局職工,後來辭職了,自己開了公司,主要是做能源局的生意。當初,能源局第七生活小區使用的價值五百多萬元的地板磁磚,都是李淩供的貨。李淩並沒有浮出水麵,當時跟能源局有關部門簽合同的飛越公司的法人姓沈。至於說後來,人們知道那個飛越公司的後台老板就是李淩,是在一年以後那批地板磁磚出現了嚴重的質量問題。事情一嚷嚷開,吃虧的職工不幹了,到處討要說法,還有人自費去了貨源地唐山調查。結果就查出了貓膩。李淩進貨時以次充好,差不多在磁磚上,賺走了一半的黑心錢。受此事影響,李漢一在能源局的形象有些搖晃,人氣指數曾一路下跌。直到這會兒,第七生活小區的居民,還在不停地四處裏告狀,要求索賠,折騰的動靜時而大,時而小。像這次上百人聯名申訴,還是頭一次。
而那幾封匿名信,則是舉報東能油品銷售股份有限公司主要領導,有行賄受賄、貪汙腐敗等問題。鄒雲仔細研究過,那幾封匿名信,憑著直覺他認為,東能那裏的問題少不了。其實早在他來上江前,就在部裏聽到了一些有關東能的傳聞,說那裏複雜就複雜在它是市局兩家的營生,市裏範書記直接管,李市長的身影貼不到邊;而能源局這頭是馮仲主抓,因為當初是一局的事,所以現在李漢一也沒法插手。鄒雲曾以檢查工作和開座談會的名義,先後去過兩次東能,惦著從大麵上找點感覺;渴望從一部分邊緣人嘴裏,得到一點有用的線索;或是從心裏有情緒職工的臉上,看出點問題。因為他覺得寫那些匿名信的人,很像是東能內部的人。然而那兩次撒下的網,鄒雲什麼收獲也沒有。事後倒是聽到了傳說,講他準備拿東能開刀,能源局裏要出大新聞了。這種很容易引起人們興奮的傳說,或多或少給他的工作,還有日後跟馮仲怎麼相處這個問題上,帶來了一定的負作用。就像是看了賊一眼,到頭來卻被某些人說成是你對賊別有用心,內容與形式不符。
一再受挫的鄒雲,從沮喪中漸漸悟出,人在官場,權利賜給你榮譽時,往往也把某種與這榮譽相關的災難種子,悄悄種在了你的命運裏,讓你連點回避的感覺都沒有。無風不起浪,浪大船自翻!吃過苦頭的鄒雲,開始懂得回避的重要性了。一旦懂得了回避是官場上的一門藝術,鄒雲就開始用心琢磨這門藝術了。但凡能從雜事裏騰出身來,他都要往總工程師、總經濟師、總會計師,人稱能源局看家護院的三總師辦公室裏跑。至於說關起門來,他都跟三總師聊了些什麼,人們也隻能是七長八短地猜測了。而不在機關大樓裏呆著的時候,鄒雲就去基層走走,或是離開上江,到外地轉轉。然而鄒雲畢竟不是搞保密工作的,再躲閃,再有記性,再明白疼痛就是精神上的傷疤,也不可能把所有人的眼睛都避開。有些好揣摩事的人,有些好見風使舵的人,有些靠圓滑老到處事的人,有些身上的冷暖直接受小氣候影響的人,還是從他的身影上,看出了他心理上的轉變:鄒雲這是在施障眼法,是在跟能源局裏一批實戰經驗豐富的同路人,謹慎地玩著輕功。
磕磕絆絆的回憶,使得鄒雲的心情真的是雪上加霜了,也讓他忘記了此時的自己,是置身在去北京的高速公路上。以致於交通事故排除後,他還在一件又一件令人沮喪的往事裏,毫無意義地左顧右盼,惹得他車後麵的車,嗚嗚嗷嗷拚命地摁喇叭。直到一輛警車開了過來,鄒雲才一激靈,炸開的目光,刹時就給眼前光溜溜的路麵吞噬了。鄒雲手忙腳亂地把車發動起來,衝著北京就把油門踩下去了。
最能捉弄人命運的東西,就是日常生活中的變數!寧妮以鄒雲侵犯隱私權和名譽權兩項指控,將他告上了上江市人民法院。她在訴訟中嚴厲指出,她腹中的胎兒,是她與佳德集團美籍雇員鮑克勤的親密結晶,與鄒雲沒有半點瓜葛。鄒雲四處散布他們之間有親密關係,嚴重侵犯了她的名譽權和隱私權。她要求法院支持她的訴訟,以法律和道德的名義,裁定鄒雲在國家級新聞媒體上公開道歉,並要求賠償精神損失費十萬美元。虛驚一場!恐怕上江市人民法院有史以來還從沒受理過這樣蹊蹺的案件。盡管是這一場因為民族文化背景不同,以及思維方式不兼容造成的國際笑話。可上江市人民法院,還是把這件事認真對待了,提交到了有關市領導那裏。雖說寧妮已經加入了中國籍,可她畢竟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白求恩大夫的同鄉,再是個玩笑事,也得考慮國際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