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有點陰,流動的雲朵,現出陳舊的灶灰色,不過地麵上的能見度還說得過去。暖意融融的微風,吹拂在臉上,能讓人從心底升出一絲愜意。波音747降落在首都機場。蘇南和鄒雲一行人走出機場,與前來迎接的人握手寒暄,說說笑笑走出大廳,上了中巴車。
在部機關轉了兩個多小時,鄒雲就把他出國期間能源局裏發生的值得一提的事,收到了兩個耳朵裏,感受頗多。尤其是李漢一把兒子的腎,捐給王師傅兒子這件事,聽後讓他心酸。鄒雲能想象到,作為一個父親,李漢一在處理兒子這件事上,有著別人難以觸摸的心情?
當晚,部長在碧雲天大酒店設宴,為蘇南等人接風。宴席散場後,鄒雲就回了家。秦曉妍還沒回來。鄒雲先在部機關跟她通過話,說了晚上的活動。秦曉妍說她晚上也有飯局。兩口之家的氣息,讓鄒雲回憶到了一些不冷不熱的往事,心裏有股說不出來的滋味。他找出杯子,泡了一杯茶,坐進沙發裏,搓著被酒精燒熱的臉,心思像長了腿似的,一下子就跑到了上江,纏到了龔琨身上。
這次出去,他沒少在一個沉甸甸的問題上動腦子,那就是回來以後,還要不要與龔琨把這種不明不白的關係保持下去?保持下去的話,日後萬一露出馬腳,自己該如何收拾?身在異國他鄉思考這個問題,鄒雲實在難讓一刀兩斷的念頭在大腦裏生根發芽。那種人在異鄉的孤獨感,反倒慫恿他更加思念龔琨。恍惚中就多次失去了地理概念,好像腳底下踩著的撒哈拉大沙漠,就是上江的土地,思念與往事之間的距離,最多也隻有一輛出租車起步費以內的路途。然而,到了回歸那一刻,也就是當飛機進入本土領空後,鄒雲再想找回在異國思念龔琨的那種感覺時,才清醒地意識到,那種遠離國門的感覺原來很脆弱,脆弱得都不能隨他走完這段回歸的路程!本土的氣息是親切的,但也是現實的。鄒雲飛在祖國的藍天上,竟然身不由己地想到了一些飛行中的禁帶品,諸如尖刀,匕首,剪子,甚至還想到了更鋒利的手術刀……當時鄒雲一哆嗦,刷地閉上眼睛,問自己,能狠下心來嗎?能用刀和剪子這種有形的工具,去把一段還很柔軟、還無法全方位展開的情緣,來個一刀兩斷嗎?盡管有人說,人世間的情緣,一旦脆弱了,也就薄了,薄如蟬翼,使一根睫毛就能劃破,但是自己跟龔琨……
第二天一大早,能源局派車把鄒雲接回上江。辦公室裏一塵不染。幾個花盆裏的土,散發出潮濕的氣息。飲水機上的礦泉水桶,也是滿滿的,一看就知道是新換的。辦公桌上久日不用的電話響了。鄒雲瞅了一眼話機,走過去接聽。
那個啥鄒書記,你這是回來了。那邊的人,說話聲急急的。
鄒雲不由得一笑,心想這個陳上早的耳朵,也真是夠長的了,自己剛回來,他就出動靜了。鄒雲說,陳經理你好,這會兒在哪忙呢?
呃,那個啥鄒書記,俄這會兒在濟南呢,得過些天才能回去。
我也是剛回來了。鄒雲說,你那邊的工程,還打得開吧?
陳上早道,能行呢,鄒書記。俄沒啥事,鄒書記,就是想聽聽鄒書記在上江的說話聲。那個啥鄒書記,你有啥指示沒有?
鄒雲摸著鼻子說,那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吧陳經理。
陳上早笑道,能行呢,鄒書記。那俄就不打擾鄒書記了。
那就這樣吧陳經理,等你回來,我請你吃飯。鄒雲說。放下電話,鄒雲心情不錯。他環視著自己的辦公室,初來能源局時的那種陌生感覺,此時已經回味不出多少細節了。他對現實身份的自醒意識,正在逐漸淡化,如今他在角色轉換這個事上,變得越來越自然了。在一些場合和一些人麵前,已經不必像當初似的,刻意這麼著,或是一定那麼著。一種新的與現實環境對接的思維習慣,還有新的思考方式,差不多就要變成他的一種生存本能了。
鄒雲看過幾封信,接著往李漢一辦公室打電話,隨後就過去了。鄒雲見到李漢一的第一感覺,就是他衰老得不像樣子了。臉上的肌肉,鬆塌塌沒有活力,也沒有一點光澤;兩個鬢角,像是為了飾演什麼戲裏的一個落魄角色,而故意染出了誇張的白色。再細看他的肩頭,也好像瘦弱了許多。
回來了鄒書記?李漢一握住鄒雲的雙手說,好像曬黑了。
鄒雲嗓子眼梗塞了一下,但還是開了口,李書記——
來,坐坐,鄒書記。李漢一配著手勢說。
鄒雲從他說話的音調裏,能感覺到他此時很克製自己的情緒,心裏禁不住再一次翻湧起來。坐下後,李漢一嘴裏的話,既不沾能源局,也不提自己的家事,而是詢問鄒雲此次出國的感受,就像他過去從來沒有出過國似的。在李漢一的一個飄搖不定的眼神裏,鄒雲突然悟出,怪不得蘇南在這個節骨眼上,把自己帶到國外去,原來老領導是讓自己躲開……鄒雲打了個激靈,心騰地跳蕩起來,像是剛從一個險境裏脫身,魂還沒穩當下來呢。
剛才李漢一的腦子,確實是開小差了,差到了醫院裏,那個容人靈魂長久安息的僻靜地方……
那天,在醫院的太平間裏,麵對整了容的兒子,李漢一臉上,並沒有滾滾淚水,情緒還算控製住了。不過後來,他手上的一個告別舉動,還是表達出了一個父親的沉痛哀思。那一刻,四下裏出奇的寧靜,五月的陽光,從一排綠得有些油性的楊樹頭上滑過去,斜著撲向太平間,把幾扇窗欞上的玻璃,照出了行雲流水般的幻影,使得李漢一投上去的目光,忽一下就破碎了,碎成閃爍的金星銀星,讓他迷惑。跟隨的人看見李漢一走進太平間時,把背後一縷像是連著他身體的陽光,也領了進去。在這樣的地方,語言似乎永遠表達不出什麼,不然他李漢一是不會這樣無聲無息地佇立。因為一個父親,站在親生兒子生命的終點,就是憑本能,也會以生命的名義,流露出他對生命的寄情,何況這還是一個年輕的生命啊!李漢一換了個位置,讓一片隨他而來的陽光,盡量都集中到潔白的單子上。因為他清楚,在單子下麵,蓋著的不是一件物體,而是一個因意外而離開父母的青年人。盡管這個青年人活著的時候,有很多毛病,比如玩世不恭,比如招搖撞騙,甚至還可能在什麼地方有違法行為。可是這一切對他眼前的親人來說,似乎都不重要了。因為現實的意義,也僅僅是一個父親,為他意外而去的兒子送行。李漢一慢慢垂下頭,把兩個一直都在緊握的拳頭,顫抖著打開,小心翼翼伸過去,抓住白單子的邊角。停頓了幾秒鍾,換了一口氣,輕輕掀起白單子。他凝視兒子的臉——由於浮腫的緣故,兒子臉上受損的肌肉紋理,沒能在生命停止呼吸時回到自然狀態。臉皮緊緊地繃著,在沒有一點彈性的情況下,居然還能發出晶瑩的冷光。李漢一的喉嚨口,猛然滾動了一下。不知過了多久,他把頭靠近兒子的臉,兩條胳膊微微往外擴張,借此來保持身體的平衡。他在兒子的黑發裏,意外發現了一根銀絲,於是哆嗦著手,伸進黑發裏搜索那根耀眼的白發。到了這種專注的地步,李漢一有可能產生幻覺,就是兒子沒有死,沒有離開這個世界,兒子這是累了,正在熟睡呢。再看他那隻埋在兒子黑發裏的手,已經停止了哆嗦,穩穩捏住了那根白發。不過他沒有立刻薅下這根白發,而是張開嘴,深吸了一口氣。之後他的這隻手往上一提,就把兒子頭上的這根白發取到了手裏,送到鼻子下嗅著。嗅了好長時間,然後把白發揣進上衣口袋裏。這時他周圍的人,流淚的也好,驚駭的也好,呆立的也好,總之是都長長出了一口氣。當把最後的告別目光,從兒子臉上收回來時,李漢一在絞痛的心裏說,孩子你死了,可是你的右腎,沒有死,現在它在另一個人的生命裏,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