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嘍——女主人腰間係著一條花格子圍裙,兩個手掌上分別托著盤子,熱氣騰騰。鄒雲連忙起身,接過女主人右手裏的盤子。小鄒啊,你那一盤,就是鮁魚餡的,我手裏這盤,是香菇雞茸餡的。
還包了兩種餡?崔阿姨……鄒雲說,把盤子放到桌子上。
四種,還有兩樣素餡。女主人說。
這讓我多不好意思吧。鄒雲這回不是客氣,而是真的有點不好意思了。
快,兩個鍋煮,再有一回就完了。快吃吧小鄒,鮁魚餡的,涼了就腥氣了。呆會兒,我還等你這個美食家,給我的手藝打分呢。看看我早先,是不是跟你吹牛了。
鄒雲拿起筷子,挾了一個鮁魚餡餃子,咬了一口說,香香,味道太鮮美了!
女主人樂嗬嗬說,哄我高興吧?
不是,崔阿姨,真是一絕!我以前從沒吃過鮁魚餡餃子。鄒雲嘴裏唏唏溜溜。
賈地亮挑起一個餃子,還不等送到嘴裏,就掉到了桌子上。
九點鍾左右,鄒雲才離開賈地亮家。雖是初秋,可也能讓人感覺出,來來去去的秋風裏,夾雜著一絲絲涼意,撲在身上不像前些天那麼粘稠了,空氣的濕度,照幾天前比較,也明顯減輕了。鄒雲沒有攔出租車,慢慢悠悠走上了成和路。很久了,難得能有這份獨自散步的心情。他記得剛來上江的時候,自己還時常一個人在晚飯後出來走走,去街上看看風景什麼的。隨著工作漸漸進入角色,這種放鬆的休閑日子,就不大好找了。每天都是從睜眼忙到閉眼,有時恨不能在夢裏也忙碌。
路過一家燈火通明的摩托車修理部時,鄒雲沒留神,腳踩到了一小塊黃油上,身子趔趄了幾下,樣子就像在鋼絲上玩雜技。逗得幾個滿身油汙的修理工,臉上怪笑連連。鄒雲回頭看了一眼還在哧哧笑他的修理工,沒說什麼,繼續往前走。拐上環節街不久,鄒雲的手機響了。打電話的是李越季。
鄒書記,忙啥呢?
哦,李市長,這個點給我打電話,不會是想請我吃宵夜吧?
你有那麼貓咪的夫人,我還敢請你吃宵夜?李越季笑道。
鄒雲也笑笑,感覺胃裏那幾兩二十多年前的五糧液,正在往他四肢上輸送輕飄飄的感覺。
雜音這麼大,鄒書記?
我在街上散步呢,李市長。
喲嗬,你可真有情調啊。到底是大地方來的領導啊。鄒書記,我們上江的夜景,還說得過去吧?你要是看什麼地方不順眼,就扶貧一次,改造一下。
再給你們投資,你們可就發福了,我說李市長。鄒雲側了一下身,讓過一個領著孩子的婦女。李市長,有事嗎?我的手機快要沒電了。
李越季道,鄒書記,我是想,蛀蟲已經挖出來了,絆腳石也挪開了,咱們是不是該找個時間,開第二次聯合領導小組辦公會了。今天我們省領導打電話來,過問這件事了。要上江市的工作,不要受範久鳴腐敗事件影響,尤其是移交這件事,一定要按著預定步驟往下走。國務院那裏,還等著上報方案呢。鄒書記,你們部裏是不是也是這個意思?
鄒雲停下來,回了一下頭,發覺一輛人力三輪車,好像跟著自己走半天了,心裏就本能地懸了一下。他背對著馬路說,嗯……那好吧李市長,時間你定吧。
那你看明天下午一上班行不行?我這人,幹什麼事都心急。
哎呀,明天下午……鄒雲吞吐起來。
明天下午騰不出工夫,那你看後天上午怎麼樣?
後天上午……好吧,那就先這麼定下來吧。
你是不是喝酒了鄒書記?別在大街上逛了,快點回去吧。我可不敢保證上江的社會治安。李越季說。
謝謝李市長。鄒雲又回頭看了一眼。
後天見鄒書記。李越季說。
鄒雲收了手機,側身一看,那輛人力三輪車,正從一盞路燈下經過。蹬車的男人瘦小,看上去有把年紀了。於是身上就不怎麼發緊了,反倒動起了惻隱之心,招手喊過三輪車。三輪車像是早有準備,眨眼間就過來了。
師傅,去能源局招待所。說著,鄒雲抬腿上了車。
車夫的年紀,確實不小了。穿了一件紅色秋衣,下身一條藍褲子,腳上一雙千層底布鞋,已經很舊了。標準的苦力人行頭。
路不遠,沒一會兒,三輪車就到了招待所門口。鄒雲下了車,也不問價,就把十塊錢遞給車夫。不料被車夫擋了回來。
鄒雲笑道,老師傅,您不會是嫌錢給少了吧?
車夫從車把上,拽下一條汗氣味濃重的手巾,擦了一把臉,然後說,是我,鄒書記。身份被一個蹬三輪車的人識破了,鄒雲不由得一愣。仔細一看這個小老頭,感覺挺眼熟,可就是想不起來自己跟他有過什麼往來。
見鄒雲困惑住了,對方道,我呀鄒書記,王師傅,住在農村那個。
鄒雲頓時就笑了,搶上前握住王師傅的雙手,分開了兩片合攏的嘴唇,哎呀王師傅,對不起,對不起,你看看這事。
這有啥,你這是見外了鄒書記。王師傅笑道,有一回我去醫院看李局長,在走廊裏,碰見你了。你忙,我就沒跟你打招呼。後來我問一個女大夫你是誰,她說你是咱局的領導,叫啥啥啥,幹啥啥啥。以後我又在咱局的電視裏,見過你幾回,鄒書記。
鄒雲心裏翻湧著,想說出來的那些話,這會兒在嗓子裏直打架。王師傅把手裏的毛巾搭到車把上,臉上的笑還沒有散開。鄒雲找到了開口的話題,問,王師傅,你兒子換腎以後,有排異現象嗎?
啥不好反應都沒有,就是還不能幹重體力活,得養上一陣子。哎,李局長是我一家的救命恩人哪!王師傅感歎得直搖頭。
是是,李局長是個好人。鄒雲搓了一下手,一指三輪車問,王師傅,你怎麼蹬上這個了?你不是說要養蠍子嘛,養了嗎?
王師傅低下頭,一臉不好意思的表情,嘿嘿,那當兒,跟你把話說大了,錢不好張羅啊,鄒書記。先緩緩吧,蹬幾天三輪車再說吧。
蹬三輪車,一天能掙多少錢?
見天收個二十來塊。王師傅說,三十多一點的時候,也時常有。
還在村裏住嗎?鄒雲移動目光,往村子那個方向望了一眼。
不啦,搬回來了。要不怎麼說在能源電視裏見到你鄒書記了呢。王師傅的興奮又起來了,繼續說,鄒書記,你就說我這雙眼吧,當初愣沒看出來你是誰,老眼昏花呀!
鄒雲難為情地問,剛才在路上,王師傅你,是不是以為我……
那會兒我去小區裏送人,正看見機關老賈兩口子送你。等我出來時,見你沒有小車坐,一個人走得挺孤單,怕你有啥閃失,就悄悄跟上了。
王師傅,進去坐會兒吧。鄒雲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不啦,你喝了酒,洗洗涮涮,早點休息吧,鄒書記。王師傅騎上三輪車,回過頭說,歇著吧鄒書記,回頭見。
鄒雲揮揮手,這時才意識到十塊錢還捏在手裏,就苦笑著搖了搖頭。
進了房間,鄒雲剛想衝個澡,秦曉妍就來電話了。
雲,秦曉妍的聲音,聽著淒惶惶的,我剛從蘇部長家回來,馮仲的事,喬阿姨都跟我說了。你沒事吧,雲?
鄒雲坐到床上說,沒事,你放心吧。
那車的事……秦曉妍的聲音緊緊巴巴,像是給繩子勒出來的。
鄒雲這才想起來,有關車的最終結果,至今還沒有通報給秦曉妍,就覺得自己不該這樣粗心。因為那種依附在驚嚇裏的煎熬滋味,他是體驗過的。心裏不免顫了一下,翻上來的一股酒氣,忽地從嘴裏竄出來。
曉妍,沒事了。你不用老想著了。鄒雲說。
你不是在騙我吧?秦曉妍帶著哭音問。
鄒雲歎口氣說,要是有什麼事,我還會是現在這個樣?這陣子事多,忘了給你打電話。再說我要是有什麼事,喬阿姨還能不知道?
我聽說,馮局長的罪不輕,就算不槍斃,也得死在監獄裏。
鄒雲揚起頭,盯著吊燈說,行了曉妍,你別胡思亂想了,馮仲死也好,活也罷,跟我們一點關係沒有。
你什麼時候回來?秦曉妍問,你可是好長時間都沒回家了。
鄒雲說,好好,等我一有空就回去。
那好吧,別睡得太晚,注意身體。秦曉妍囑咐。
鄒雲說,我會的,好,再見。
自從換車的事出來以後,秦曉妍對鄒雲的關心,明顯比過去細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