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官家子,因飄泊入梨園,隸聯錦部。秋水為神,瓊花作骨。
工吟詠,尚氣節,善權變。慧心獨造,巧奪天工,色藝冠一時。
其演《瑤台》、《盤秋》、《亭會》諸戲,真見香心如訴,嬌韻欲流。吳絳仙秀色可餐,趙合德寒泉浸玉,蘇郎兼而有之。嚐語人曰:"餘不幸墜落梨園,但既為此業,則當安之。誰謂此中不可守貞抱潔,而必隨波逐流以自苦者。"其誌如此。而遙情勝概,罕見其匹焉。為之詩曰:風流林下久傳揚,蘇小生來獨擅長。
一曲清歌繞梁韻,天花亂落舞衣香。
簫管當場猶自羞,暫將仙骨換嬌柔。
一團絳雪隨風散,散作千秋兒女愁。
再看第三題的是:碧海珊枝陸素蘭素蘭姓陸氏,宇香畹,年十六歲。姑蘇人。
隸聯錦部。玉骨冰肌,錦心繡口。工書法,雖片紙尺絹,士大夫爭寶之如拱壁。善心為窈,骨逾沉水之香;令德是嫻,色奪瑤林之月。常演《製譜》、《舞盤》、《小宴》、《絮閣》諸戲,儼然又一楊太真也。就使陳鴻立傳,未能繪其聲容;香山作歌,豈足形其仿佛。好義若渴,避惡如仇。真守白圭之潔,而凜素絲之貞者。豐致之嫣然,猶其餘韻耳。為之詩曰:芙蓉出水露紅顏,肥瘦相宜合燕環。
若使今人行往事,斷無胡馬入撞關。
此曲隻應天上有,不知何處落凡塵。
當年我作唐天寶,願把江山換美人。
再看第四題的是:山兼山豔雪金漱芳漱芳姓金氏,字瘦香,年十五歲。姑蘇人。隸聯珠部。秀骨珊珊,柔情脈脈。工吟詠吹簫,善弈棋,楚楚有林下風致。其演戲最多,而尤擅名者,為《題曲》一出。
真檀口生香,素腰如柳。比之海棠初開,素馨將放,其色香一界,幾欲使神仙墮劫矣。其餘《琴姚》、《秋江》諸戲,情韻如生,亦非他人所能。而香心婉婉,秀外慧中。是真女郎掌書仙,豈菊部中所能耶?為之詩曰:纖纖一片彩雲飛,流雪回風何處依。
金縷香多舞衣重,隻應常著六銖衣。
芙蓉輸麵柳輸腰,恰稱花梁金步搖。
就使無情更無語,當場窄步已魂消。
再看第五題的是:玉樹臨風李玉林玉林姓李氏,字仙,年十五歲。揚州人。
隸聯珠部。初日英蕖,曉風楊柳。嫻吟詠,工絲竹、圍棋、馬吊皆精絕一時。東坡《海棠》詩雲;"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漫山總粗俗。"溫柔旖旎中,自具不可奪之誌,真殊豔也。其演《折柳陽關》一出,名噪京師。見其婉轉嬌柔,哀情豔思,如睹霍小玉生平,不必再談《賣釵》、《分鞋》諸曲,已恨黃衫劍容,不能殺卻此負情郎也。再演《藏舟》、《草地》、《寄扇》等戲,情思皆足動人。真瓊樹朝朝,金蓮步步,有臨春、結綺之遺韻矣。為之詩曰:舞袖長拖豔若霞,妝成柔婉鬌髻雲斜。
侍兒扶上臨春閣,要鬥南朝張麗華。
慧絕香心酒半酣,妙疑才過月初三。
動人最是《陽關》曲,聽得征夫恨不堪。
再看第六題的是:火樹銀花王蘭保蘭保姓王氏,字靜芳,年十七歲。揚州人。
隸聯錦部。翩若驚鴻,婉若遊龍。通詞翰,善武技,性尤烈,不屈豪貴,真玉中之有聲者。
其演《雙紅記》、《盜令》、《青門》諸出,梳烏蠻譬,貫金雀釵,衣銷金紫衣,係紅繡糯,著小蠻錦靴。背負雙龍紋劍,如荼如火,如錦如雲,真紅線後身也。其《刺虎》、《盜令》、《殺舟》諸戲,俠情一往,如見巾幗身肩天下事。覺薰香傅楊,私語喁喁,真癡兒女矣。溫柔旖旎之中,綺麗風光之際,得此君一往,如聽李三郎擊羯鼓,作《漁陽三撾》,淵淵乎頃刻間見萬花齊放也。為之詩曰:俠骨柔情世所難,肯隨紅袖倚闌幹。
平生知己無須囑,請把龍紋仔細看。
紛披五色起朝霞,鼙鼓聲聲氣倍加。
戲罷卸妝垂手立,亭亭一樹碧桃花。
再看第七題的是:秋水芙蓉王桂保桂保即蘭保之弟,字蕊香,年十五歲,與兄同部。似蘭馨,如花解語。明眸善睞,皓齒流芳。嬉戲自出天真,嬌憨皆生風趣。能翰墨,工牙拍,喜行令諸局戲。善解人意,雖寂寥寡歡者,見之亦為暢滿。意態姿媚,而自為範圍。其演《喬醋》一出,香嚲紅酣,真令潘騎省心醉欲死矣。又演《相約》、《討釵》、《拷豔》諸小出,如嬌鳥弄晴,橫波修熏,觀者堵立數重,使層樓無坐地。時人評論袁、蘇如霓裳羽衣,此則紫雲回雪,其趣不同,其妙一也。為之詩曰。
盈盈十五已風流,巧笑橫波未解羞。
最愛嬌憨太無賴,到無人處學春愁。
我欲當筵乞紫雲,一時聲價遍傳聞。
紅牙拍到消魂處,檀口清歌白練裙。
再看第八題的是:天上玉麟林春喜春喜姓林氏,字小梅,年十四歲。姑蘇人。
隸聯錦部。好花含萼,明珠出胎。十二歲入班,迄今才二年,已精於聲律,兼通文墨,生旦並作。所演《寄子》、《儲諫》、《回獵》、《斷機》、《番兒》、《冥勘》、《女彈》等戲,長眉秀頰,如見烏衣子弟,佩紫羅香囊,真香粉孩兒,令人有寧馨之羨,其哺啜皆可觀。數年後更當獨出頭地,價重連城也。為之詩曰:別有人間傅粉郎,銷金為飾玉為妝。
石麟天上原無價,應捧爐香待玉皇。
才囀歌喉讚不休,黃金爭擲作纏頭。
王郎偶駕羊車出,十裏珠簾盡上鉤。
子玉看了隻是笑,不置一詞。南湘問道:"你何以不加可否?"子玉道:"大凡論人,雖難免粉飾,也不可過於失實。若論此輩,真可惜了這副筆墨。
我想此輩中人,斷無全壁,以色事人,不求其媚,必求其餡。況朝秦暮楚,酒食自娛,強笑假歡,纏頭是愛。此身既難自潔,而此誌亦為太卑。再兼之生於貧賤,長在卑汙,耳目既狹,胸次日小,所學者嬸膝奴顏,所工者謔浪笑傲。就使塗澤為工,描摹得態,也不過上台時效個麒麟楦,充個沒字碑。
豈有出汙泥而不滓,隨狂流而不下者。且即有一容可取,一技所長,是猶拆錦襪之線,無補於縫裳。煉鉛水之刀,不良於伐木。其髒腑穢濁,出言無章。
其骨節少文,舉動皆俗。故色雖美而不華,肌雖白而不潔,神雖妍而不清,氣雖柔而不秀。有此數病,焉得為佳?若夫紅閨弱質,金屋麗姝。質秉純陰,體含至靜,故骨柔肌膩,膚潔血榮,神氣靜息,儀態婉嫻。眉目自見其清揚,聲音自成其嬌細。姿致動作,妙出自然。鬢影衣香,無須造作,方可稱為美人,為佳人。今以紅氍毹上演古之絕代傾城,真所謂刻畫無鹽,唐突西子。
所以我不願看小旦戲,寧看淨末老醜,翻可舒蕩心胸,足助歡笑。吾兄不惜筆墨,竭力鋪張,為若輩增光,而使古人抱恨,竊為吾兄有所不取。"這一番話,把個史南湘說出氣來。仲清笑道:"庾香之論未嚐不是,而竹君之選也甚平允。但庾香不知天地間有此數人,譬如讀《搜神》之記,《幽怪》之書。
而必欲使人實信其有,又誰肯輕信?是非親見其人不可。我們明日同他出去,親指一二人與他看了,他才信你這個《花選》方選的不錯。
我想庾香一見這些人,也必能賞識的。天地之靈秀,何所不鍾。若謂僅鍾於女而不鍾於男,也非通論。庾香方說男子穢濁,焉能如女子靈秀。所為美人佳人者,我想古來男子中美的也就不少,稱美人佳人者亦有數條。如《毛詩》'彼美人兮',杜詩'美人何為隔秋水',《赤壁賦》'望美人兮天一方'之類。男子稱佳人者,如《楚詞》'惟佳人之永都兮。'注雲:'佳人,指懷王。'《後漢書》尚書令陸閎,姿容如玉。光武歎曰:'南方多佳人。'《晉史》陶侃擊杜,謂其部將王貢曰:'卿本佳人,何為從賊?'並有女子稱男子為佳人者,如苻秦時竇滔妻蘇蕙作《璿璣圖》,讀者不能盡通。蘇氏歎曰:'非我佳人,莫之能解。'可見美色不專屬於女子。男子中未必無絕色,如漢衝帝時,李固之搔頭弄姿。唐武後時,張易之之施朱傅粉。不獨潘安仁、衛叔寶之昭著一時也明矣。"子玉聽了,心稍感動。南湘道:"且不僅此。草木向陽者華茂,背陰者衰落。梅花南枝先,北枝後。還有鳳凰、鴛鴦、孔雀、野雉、家雞,有文彩的禽鳥都是雄的,可見造化之氣,先鍾於男,而後鍾於女。那女子固美,究不免些扮脂塗澤,豈及男子之不禦鉛華,自然光彩。更有一句話最易明白的。我將你現身說法:你自己的容貌,難道還說不好?你如今叫你家裏那些丫頭們來,同在鏡裏一照,自然你也看得出好歹,斷不說他們生得好,自愧不如。隻這一句你就可明白了。"子玉不覺臉紅,細想此言也頗有理。難道小旦中真有這樣好的。既而又想:天地之大,何所不有,豈必斤斤擇人遂賦以美材。就是西子也曾貧賤浣紗,而楊太真且作女道士,甚至於美人中傳名者,一半出於青樓曲巷。或者天生這一種人,以快人間的心目,也未可知。但誇其守身自潔,立誌不凡、惟擇所交、不為利誘,兼通文翰,鮮蹈淫靡,則未可信。便如有所思,默然不語。南湘狂笑了一會,說道:"庾香此時難算知音,我再去請教別人罷。"便拉了仲清去了。子玉送客轉來,又將南湘的《花選》默默的一想,再想從前看過的戲,與見過的小旦一毫不對,猶以南湘為妄言,借此以自消遣的,便也不放在心上了。李先生回來,仍在書房念了一會書,顏夫人然後叫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