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賣煙壺老王索詐 砸菜碗小旦撒嬌(3 / 3)

三年前,地方上百姓,共捐了幾千銀子,造了一個名宦祠,供了老大人的牌位。還有一位是江寧府某大老爺。這老大人生前愛民是不用說了,到歸天之後,還戀著南京百姓,遇著瘟疫、蝗蟲、水、旱等災,常常的顯聖,有求必應,靈驗得很,隻怕督撫就要奏請加封的。

那些百姓感戴到一萬分,願老大人的世世子孫,位極人臣,封侯拜相,這也是一定的理。今看三爺這般心地,那樣品貌,將來也必要做到一品的。"幾句話把富三恭惟得十分快樂,倒回答不上來。貴大爺道:"這個話倒也可信。大叔在江南年數本久,自知府升到藩司,也有十幾年,自然戀著那地方上了。"富三道:"我們老爺在江寧十六年,自知府到藩司,沒有出過省,真與南京人有緣。我是生在江寧府衙門裏的,所以我會說幾句南京話。"聘才又將貴大爺恭惟一番。貴大爺道:"我這個功名是看得見的,要升官也難得個揀選,不是同知,就是通判,並無他途。"聘才道:"將來總不止於同、通的。"蓉官笑道:"你瞧我將來怎樣?"聘才笑道:"你將來是要到月宮裏去,會成仙呢。"富三、貴大皆笑,蓉官罰了聘才一杯酒道:"你此時倒會說話,為什麼見了那個賣主器的,就說不出來?"聘才笑道:"今日幸遇見了三爺、大爺,不然我真被他纏不清了。"富三道:"這種人是怕硬欺軟,你越與他說好話,他越不依的。你不見樓上那個人將他轟出來,砸掉了許多東西,他何曾敢說一聲。不過,咱們不肯做這樣霸道事,叫苦人吃虧。其實,四百錢還是多給的。他那個料壺兒,準不值一百錢。"聘才又讚了幾聲仁厚待人,必有厚福。蓉官道:"那奚老爺的爺們,好不利害,將這老王推推搡搡的,我怕跌了他,把他那浪盤子的臭雜碎全砸了,不絕了他的命?倒幸虧沒有砸掉多少,隻砸了兩個料嘴子,一個料煙壺。

有一個爺們更惡,在他脖子那個灰包上一扌叉,那老王噎了一口氣,兩個白眼珠一翻,好不怕人。這個奚大老爺的性子也太暴,適或扌叉死了他,也要償命的。"蓉官說到此,隻聽得隔壁雅座裏鬧起來,聽得一人罵道:"雞巴攘的,又裝腔做作了。"蓉官低低的說道:"不好了,那位奚大老爺又翻了,不知罵誰?"便到板壁縫裏去望他們。這邊聘才與富三、貴大都靜悄悄的聽,聽得一個相公說道:"你倒開口就罵人。好便宜的雞巴,做起菜來,你口裏還吃不盡呢。"聽得那人又罵道:"我最恨那裝腔做作的,一天一個樣子。"又聽得那相公說道:"就算我裝腔做作了,你也不能打死了我。"又聽得那人罵道:"我倒不打死你,我想攘死你。"聽得當啷一聲,砸了一個酒杯。那人又說道:"這聲音響得小,要砸砸大的。"聽得那相公說道:"你愛聽響的。"便又一聲響,砸破了一個大碗。那人道:"你會砸,我不會砸?"也砸了一個。那相公道:"你愛砸,誰又攔你不砸。"便接連叮叮噹噹砸了好幾個。那人怒極了,說道:"你真砸得好。"便索性把桌子一撅,這一響更響得有趣。那三個相公一個已唬跑了,兩個死命的解勸,口中不住的大老爺、幹爹、幹爸爸的求他不要生氣。那個砸碗的相公也跑到院子裏,鳴嗚咽咽的哭起來了。掌櫃的、走堂的一齊進來勸解,都不敢說一句話。盡陪著笑臉,大老爺長,大老爺短。那掌櫃的又去安慰那相公,嘻嘻的笑說道:"春蘭做什麼與大老爺這麼慪氣,你瞧嶄新的玄狐腿於濺了油了,快拿燒酒來擦。"就有夥計們拿了燒酒,掌櫃的替他抹幹淨了。一麵把那位奚老爺請了出來,另到一間屋子坐了,拉了那相公上前,勸他陪個不是。那相公隻管哭,不肯陪禮,那姓奚的,見掌櫃的如此張羅,也有些過意不去,說道:"倒吵鬧了你們。這孩子一天強似一天,令人生氣。"那掌櫃的倒代這相公請安作揖的在那裏做花臉,那性奚的氣也平了,那相公也住了哭。

掌櫃的又將那三個相公也找了進來,吩咐夥計們照樣辦菜,拿上好的碗盞,與大老爺消氣和事。掌櫃的又說那走堂的道:"老三,你不會伺候。這砸碗的聲音,是最好聽的。你應該拿頂細料的磁碗出來,那就砸得又清又脆,也叫大老爺樂一樂。這半粗半細的磁器,砸起來聲音也帶些笨濁。你瞧大老爺當賞你五十吊,也隻賞你四十吊了。"說得眾夥計哈哈大笑,一麵去掃地抹桌子。這一地的萊,已經有四條大狗進去吃得差不多了。

大家搶吃,便在屋裏亂咬起來,四條大狗打在一處。眾夥計七手八腳,拿了棍子、掃笆趕開了狗,然後收拾。

你道這掌櫃的,為什麼巴結這個姓奚的。他知道這個姓奚的,是廣東大富翁,又是闊少爺,現帶了十幾萬銀子進京,要捐個大官。已到了一月有餘。

差不多天天上他的館子,已賺了他正千吊錢了。這一桌萊連碗開起帳來,總要虛開五六倍。應五十吊,大約總開三百吊。

那位姓奚的最喜喝這杯快樂酒,你再開多些,他也照數全給,斷不肯短少。這是海南大紈袴,到京裏來想鬧點聲名,做個冤桶的。此時隻曉得他排行是十一,就稱呼他為奚十一。那個砸碗的相公,就是蓉官說的春蘭了。

富三與聘才、貴大都在門口看了一會進來。蓉官吐了吐舌,說道:"好不怕人!這才算個標子。"富三笑道:"這種標也標得無趣,但不知為什麼事鬧起來?"蓉官道:"這位奚大老爺的下作脾氣,是講不出來的。"於是富三與聘才、貴大豁了一會拳,此時天氣尚短,他們也要進城。貴大爺先搶會帳,聘才又要作東,富三爺道:"都不要搶,這一點小東,讓我富老三做了罷。明日就吃你,後日再吃他。"大家隻得讓富三爺會了帳。富三、貴大得了。聘才一番恭惟,心裏著實喜歡。聘才又問了兩人的住處,說明日要來請安。富三道:"我住在東城金牌樓路西,茶葉鋪對門。"指著貴大爺道:"他就在茶葉鋪間壁,門上都是戶部封條。明日如果來,我們就在家裏等侯。"聘才說:"一定來的,咱們從此訂交。隻是我是個白身人。

仰扳不上。"富三、貴大同說:"罰你!咱們哥兒們論什麼,你不嫌我們粗鹵就是了。"富三賞了蓉官八吊錢,跟兔兩吊錢。蓉官謝了賞,辭了貴大爺與聘才先去了。

此時日已西沉,富、貴兩人急急的趕城,聘才送了他們上車,同著四兒慢慢步行而歸。到家時點了燈了,子玉、元茂都在書房夜課。聘才換了衣裳,趿著鞋,喝了幾杯茶,坐了一回。

少停,子玉、元茂出來,同到聘才房裏。

隻見聘才解下腰間的褡包,一隻手揣在懷裏,剩著一隻空袖子悠悠蕩蕩的,在房裏走來走去轉圈兒。見了子玉、元茂進來,便嘻嘻的笑。元茂道:"今日什麼事,到此刻才回?"又湊到他腦上一看道:"酒氣醺醺,一定是葉茂林請你的,可曾見那些小孩子麼?"聘才道:"我沒有去找葉茂林,我倒聽了聯珠班的戲。那班裏的相公,足有五六十個,都是生得很好的。遇見一個相好,是從前南京藩台的少爺,與我們也有世誼。

他請我吃飯,叫了個相公,也是上等的。"子玉道:"大哥,你前日說那琴官脾氣不好,又愛哭,是怎樣脾氣?"聘才道:"那琴官的脾氣是少有的,大約托生時,閻羅王把塊水晶放在他心裏,又硬又冷,絕沒有一點憐憫人的心腸。這個人與他講情字,是不必題了。

我因為他腦袋生得好,生了一片憐香惜玉之心,奴才似的巴結他,非但不能引他笑一笑,倒幾次惹得他哭起來,這個脾氣教人怎樣說得出來?總而言之,他眼睛裏沒有瞧得起的人就是了。"子玉想道:"果然有這樣脾氣,這人就是上上人物,是十全的了。"便呆呆思想起來。便又轉念道:"人海中庸耳俗目,都喜謅媚逢迎,隻怕這清高自愛的佳人,必遭白眼。除非有幾個正人君子,同心協力提拔他,使奸邪輩不得覬覦,然後可以成就他這錚錚有聲,皖皎自潔。使若輩中出個奇人,倒也是古今少有的。"子玉想到此,這條心有些像柳花將落,隨風脫去,搖曳到琴官身上了。忽見李元茂把風門一開,說道:"了不得了。"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