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春夢婆娑情長情短 花枝約略疑假疑真(2 / 3)

其人如玉,相與賞音。四句琴銘下,又鐫著一行行書小字,是:"山陰徐子雲為玉儂杜琴言移贈庾香名士清賞。"下刻圖章兩方:陰文是"次賢撰句"四字,陽文是"靜宜手鐫"四字。

子玉想起寶珠改名之言,知道玉儂就是琴官,卻喜出望外,便深深一揖,道了謝,仍令小廝囊好。子雲試他道:"聞說吾兄與玉儂相與最深,可是真的麼?"子玉道:"弟因家君管教極嚴,平素足不出戶,就隻開春初六那日,在姑蘇會館看見他一出《驚夢》的戲,有人說起他的名字叫琴官,覺得色藝俱佳。

直到前日在此,於無意中詢知閣下替他改名為琴言,卻從未與他會過,相與之說,恐是訛傳。吾兄將來晤見琴言,尚可詢問。"子雲道:"吾兄賞識不錯,可曉得琴言頗有情於吾兄麼?"子玉笑道:"情之一字,談何容易?就是我輩文字之交,或臭味相投,一見如故;或道義結契,千裏神交。亦必兩意眷注,始可言情,斷無用情於陌路人之理。琴言之於弟,猶陌路人也。

弟已忘情於彼,彼又安能用情於弟乎。"子雲道:"據吾兄品評琴言,比前日所見寶珠何如?"子玉因想琴言、寶珠都是子雲寵愛,未便軒輊,便道:"大凡品花,必須於既上妝之後,觀其體態。又必於已卸妝之後,視其姿容。且必平素熟悉其意趣,熟聞其語言,方能識其情性之真。弟於寶珠、琴言均止一見,一係上妝,一係卸妝,正如走馬看花,難分深淺。"子雲道:"假使有人以琴言奉贈,吾兄將何以處之?"子玉道:"憐香惜玉,人孰無情。就使弟無金屋可藏,有我度香先生作風月主人,正不愁名花狼藉也。"正說著,隻見寶珠同著花枝招展的一個人來,子玉一看不是別人,就是朝思暮想的琴言,心裏暗暗吃驚。又聽得子雲道:"玉儂,你的意中人在此,過來見了。"琴言嫣然一笑,走上來請了一個安,倒弄得子玉坐不是,站不是,呆呆的隻管看那琴言。那琴言又對子雲也請了安。寶珠道:"庾香,我竟遵竹君的教不為禮了。"子玉道:"是這樣脫俗最好,玉儂何不也是這樣?"琴言微微的一笑,不言語。子玉看看琴言,又看看寶珠,覺寶珠比琴言,麵目清豔了好些,吐屬輕倩了好些,舉止閑雅了好些。心裏尋思道:"原來琴言不過如此,何以那兩回車中瞥見如此之好,而唱起戲來又有那樣豐神態度呢?而且魏聘才讚不絕口,徐子雲又鍾情到這樣,真令人不解。"一麵想,那神色之間,微露出不然之意來。子雲卻早窺出,頗得意用計之妙。寶珠道:"你們彼此相思已久,今日初次見麵,也該說兩句知心話,親熱親熱,為什麼大家冷冰冰的,都不言語。"說著就拉著琴言的手,送到子玉手內。子雲道:"可不是,不要因我們在這裏礙眼,不好意思。"說得子玉更覺接不是,不接又不是的,隻得裝作解手出來,又在窗外看了一回梅花。經子雲再三相讓,然後遲遲疑疑的進屋。子雲道:"這裏太敞,我們到裏間去坐。"寶珠走近鏡屏一摸,那鏡屏就像門似的旋了一個轉身,子玉等走了進去,那鏡屏依舊關好。子玉看套間屋子,也像五瓣梅花,卻不甚大。正留心看那室中,隻見玻璃窗外,一個人拿著個紅帖回話說:"賈老爺要見。"子雲道:"我在這裏陪客,回他去罷。"那人道:"這位老爺說,有要緊話,已經進來了。"寶珠道:"不是賈仁賈老爺麼?"子雲道:"可不就是他?"寶珠道:"我正要去尋他,我們何不同去見他一見。"子雲道:"尊客在此,怎好失陪。"子玉道:"我們既是相好,何必拘此形跡。"子雲告了罪,寶珠又囑咐琴言好生陪著,遂一同出去。

那鏡屏仍複掩上,屋內止剩子玉、琴言兩人,琴言讓子玉榻上坐了,他卻站在子玉身旁,目不轉瞬的看著子玉,倒將子玉看得害羞起來,低了頭。

琴言把身子一歪,斜靠著炕幾,一手托著香腮,嬌聲媚氣的道:"梅少爺,大年初六那天,你在樓上看我唱戲的不是?"子玉把頭點一點。又道:"你曉得我想念你的心事麼?"子玉把頭搖一搖。琴言道:"那瑤琴的燈謎,是你猜著的麼?"子玉又把頭點一點。又道:"好心思,你可曉得度香的主意麼?"子玉又把頭搖一搖。琴言用一個指頭,將子玉的額拾起來,道:"我聽得寶珠說,你背地裏很問我,我很感你的情。今日見了麵,這裏又沒有第三個人,為什麼倒生分起來?"子玉被他盤問得沒法,隻得勉強的道:"玉儂,我聽說你性氣甚是高傲,所以我敬你。為什麼到京幾天,就迷了本性呢?"琴言道:"原來你不理我,是看我不起,怪不得這樣不瞅不睬的,隻是可惜我白費了一番心。"說著臉上起了一層紅暈,眼波向子玉一轉,恰好眼光對著眼光,子玉把眼一低,臉上也紅紅的,心裏十分不快。琴言惺鬆鬆兩眼,乘勢把香肩一側,那臉直貼到子玉的臉上來,子玉將身一偏,琴言就靠在子玉懷裏,嗤嗤的笑。子玉已有了氣,把他推開,站了起來,隻得說道:"人之相知,貴相知心。你這麼樣,竟把我當個狎邪人看待了。"琴言笑道:"你既然愛我,你今日卻又遠我。若彼此相愛,自然有情,怎麼又是這樣的。若要口不交談,身不相接,就算彼此有心,即想死了也不能明白。我道你是聰明人,原來還是糊糊塗塗的。"子玉氣得難忍,即說道:"聲色之奉;本非正人。但以之消遣閑情,尚不失為君子。若不爭上流,務求下品,鄉黨自好者尚且不為。我素以此鄙人,且以自戒,豈肯忍心害理,蕩檢逾閑。你雖身列優伶,尚可以色藝致名。何取於淫賤為樂,我真不識此心為何心。起初我以你為高情逸致,落落難合,頗有仰攀之意。今若此,不特你白費了心,我亦深悔用情之誤。

魏聘才之讚揚,固不足信,隻可惜徐度香愛博而情不專,推以人之餡媚奉承為樂,未免紈褲習氣。其實焉能浼我?"說著,氣忿忿的要開鏡屏出去,那曉得摸不著消息,任你推送,隻是不開。

正急的無可如何,隻聽得鏡屏裏輕輕的一響,子雲、次賢、寶珠都在鏡屏之外,迎麵笑盈盈的走進來,那琴言一影就不見了,把個子玉嚇得迷迷糊糊的。隻聽得子雲笑道:"好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失敬,失敬!就是罵我徐度香太挖苦些。"子玉一回轉頭來,那知眾人都在鏡屏對麵套間之內。子玉與次賢見了禮,即向子雲告辭道:"今日出門忘了一件要事,隻好改日再來奉擾。"子雲笑道:"庾香兄,必是因適才唐突,見怪小弟。裏間屋內酒席已經擺好,請用一杯,容小弟負荊請罪。"次賢道:"小弟才來,正擬暢談衷曲,足下拂然欲去,是怪我奉陪得遲了。"寶珠一手拉著子玉進套間屋內,道:"你且再看看你的意中人,不要哭壞了他。"子玉見一人背坐著在那裏哭泣,隻道就是剛才的那個琴言。因想他既知哭泣,尚能悔過,意欲於酒席中間,慢慢的用言語感化他。那曉得他倒轉過臉來,用手帕擦擦眼淚,看著子玉道:"庾香,你的心我知道了。"子玉聽這聲音似乎不是琴言,仔細一看,隻覺神采奕奕,麗若天仙,這才是那天車中所遇,戲上所見的這個人。子玉這一驚。倒象有暗昧之事被人撞見了似的,心裏突突的止不住亂跳,覺得有萬種柔情,一腔心事。卻一字也說不出來。發怔了半晌,猛聽得有人說道:"主人在那裏送酒了。"子玉如醉方醒的走上去還了禮,卻忘了回敬。寶珠遞了一杯酒來,方才想起把酒送在自己坐的對麵。次賢道:"足下是客,那有代主人送酒之理。"子玉始知錯了坐位,隻好將錯就錯的送了一杯,定了神,又替主人把盞。子雲再三謙讓,便道:"這杯酒我代庾香兄轉敬一人。"就擺在子玉肩下道:"玉儂,你坐到這裏來。"琴言隻得依了,斟了一杯酒送在子雲麵前。又與寶珠斟了酒,然後入席。天色已暮,點上燈來。子玉道:"今日之事甚奇,方才難道是夢境迷離。"說得合席都笑,琴言向來不肯輕易一笑,聽了這句話,也不覺齒粲起來。那美目流波光景,令人真個消魂,不要說子玉從沒有見過,就是子雲與他盤桓了將及一月,也是破題兒第一回。知他巧笑,是為著子玉。未免愛極生妒。所喜寶珠的豐姿意態,也趕得上琴言。更見子玉溫文爾雅,與琴言並坐,卻是一對玉人,轉又羨而忘妒。這裏子玉重把琴言細看,覺日間所見的琴言,眉雖修而不嫵,目雖美而不秀,色雖潔而不清,麵貌雖有些像,而神色體態迥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