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琴言病體懨懨,閉門謝客,隻有同班中幾個相好時來寬慰。寶珠、素蘭又說子玉前日的光景,又不能常來看你,托我們傳話,千萬保重等語,琴言更加傷感。自患病以來,各處不去,怡園亦屏跡已久。奈其師長慶靠他做個搖錢樹,因其久病,不能見客,便也少了好些興頭。
大凡做戲班師傅的,原是旦腳出身,三十年中便有四變。
你說那四變:少年時豐姿美秀,人所鍾愛,鑿開混沌,兩陽相交,人說是兔。到二十歲後,人也長大了,相貌也蠢笨了,尚要搔頭弄姿,華冠麗服。遇唱戲時,不顧羞恥,極意騷浪,扭扭捏捏,尚欲勾人魂魄,攝人精髓,則名為狐。到三十後,嗓子啞了,胡須出了,便唱不成戲,無可奈何,自己反裝出那市井模樣來,買些孩子,教了一年半載,便叫他出去賺錢。生得好的,賺得錢多,就當他老子一般看待。若生得平常的,不會哄人,不會賺錢,就朝哼暮口度。一日不陪酒就罵,兩日不陪酒就打。及至出師時,開口要三千五千吊,錢到了手,打發出門,仍是一個光身,連舊衣裳都不給一件。若沒有老婆,晚間還要徒弟伴宿。此等凶惡棍徒,比猛虎還要勝幾分,則比為虎。
到時運退了,隻好在班子裏,打旗兒去雜腳,那時隻得比做狗了。此是做師傅的刻板麵目。琴言自去年臘月到京,迄今四個月,徐子雲已去白金數千,不為不多,是以長慶待琴言分外好。
若使琴言病了一年半載,隻怕也要變了心,此是旁人疑議,且按下不題。
再說魏聘才進了華公府,滿擬錦上添花,立時可以發跡,那曉得進去了一月,賓主尚未見麵。幾次請見,隻以有事辭之,所往來交接者,皆不三不四的人。又有那一班豪奴,架子很大,見了居然長揖,公然上坐,所說的話,無非懵懵懂懂。少年的意氣揚揚,強作解事;老年的倚老賣老,一味藏奸。聘才極意要好,一概應酬,就華府內一隻犬,也不敢得罪,意思間要巴結些好處來,誰知賠累已多。府中那些朋友、門客及家人們算起來,就有幾百人,那一天沒有些事。應酬慣了,是不能揀佛燒香的,遇些喜慶事,就要派分子。間或三朋四友,聚在一處,便生出事來,或是撇蘭吃飯,或是聚賭放頭。還有那些三小子們,以及車夫、馬夫、廚子等類,時常來打個抽豐,一不應酬,就有人說起閑話來。雖止一月之間,府裏這些閑雜人,倒也混熟了,也有與聘才合式的,也有不對的。合式的是顧月卿、張笑梅諸人;不對的是閻簡安、王卿雲諸人。聘才也隻好各人安分,合式的便往來密些,不對的便疏遠些。惟鬱鬱不樂者,尚未見過華公子一麵。而且一無所事,不過天天與眾人廝混,正是"兩餐老米飯,一枕黑甜鄉"而已。
這一日出門閑走,出得城來,正覺得車如流水馬如龍,比城裏熱鬧了好些。順著路,走到鳴珂坊梅宅來,進去見子玉,臥病未愈,精神懶散。子玉問起聘才光景,聘才隻得說好,隨口撒了幾句謊。又去見了顏夫人,道了謝,即出來找李元茂,隻見鎖了房門,遂複辭了子玉出門,冷冷清清,到何處去呢?
信步走到伏虎橋邊,想起張仲雨住在吳宅,即向門房中一問,卻好在家,即請進去坐了。仲雨問了些寒溫,吃了一杯茶,略坐了一坐。仲雨道:"老弟如今進城,是難得出城的,何不找個地方坐坐,聽出戲解個悶兒。"聘才道:"很好。這兩天實也勞乏了,要去就去。"於是二人同了出來,到了戲園揀個地方坐下。看了兩三出戲,也有些相公陪著說話。遠遠望見李元茂同著孫嗣徽,在對麵樓下。聘才過去,講了幾句話,又過來。
仲雨道:"這兩個郎舅至親,天生一對廢物,照應他做什麼?"是日,這幾出戲,覺得陳腐欠新,仲雨坐不住,說道:"去罷!"算給了坐兒錢,與出聘才同上了酒樓,小酌敘談。仲雨見聘才似乎興致不佳,不像從前光景,因問道:"聽見老弟進了華公府,那裏局麵寬大,且華公子是愛交接的,近來光景自然大有起色了。"聘才道:"仁兄不問,弟亦不便說起。始而富三爺講起華公子有孟嚐之名,門下食客數百人。弟進去了,門客卻不少,都是些勢利透頂人,不是擠那個,就是殺這個。
弟進去一月有餘,華公子隻是冷冷的,若長如此光景,弟倒錯了主意了。"仲雨道:"你見過華公子幾次?"聘才道:"見倒見過幾次,不過隨便寒暄幾句,就走開了。他的舊人本多,新進去的自然擠不上去。"仲雨默然良久,歎口氣道:"如今世界,自己要講骨氣,隻好閉門家裏坐。你要富貴場中走動,重新要操演言談手腳,亦是不容易的。上等人有兩個,我們是學不來,一個是前賢陳眉公,一個就是做那《十種曲》的李笠翁。這兩個人學問是數一數二的,命運不佳,不能做個顯宦與國家辦些大事,故做起高人隱士來,遂把平生之學問,奔走勢利之門。又靠著幾筆書畫,幾首詩文,哄得王侯動色,朝市奔趨,那些大老官還要奉承他。若得罪了,到處就可以殺他,自然有拿得穩的本領,你道可怕不可怕?這上等的如今是沒有了。
且說第二等人,也就一時選不出來,有十樣要訣。"聘才道:"那十樣呢?"仲雨道:"一團和氣,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服,五聲音律,六品官銜,七言詩句,八麵張羅,九流通透,十分應酬。"聘才搖搖頭道:"要這許多?"仲雨道:"底下每句還要加個不字呢!一團和氣要不變,二等才情要不露,三斤酒量要不醉,四季衣服要不當,五聲音律要不錯,六品官銜要不做,七言詩句要不荒,八麵張羅要不斷,九流通透要不短,十分應酬要不俗。"聘才道:"這等說,做人就難了。兄弟是一字都沒有的,如何學的全?"仲雨道:"那倒也不在乎此,隻要有幾件也就可以應酬了。且各人有各人的時運,不過自己總要有點本事,才教人看得起。"聘才道:"還有那三等呢?"仲雨道:"那三等的也有七字訣:第一是童。"聘才道:"怎麼講?"仲雨笑道:"要考過童生的,自然就念過書,略會斯文些,比那市井的人就強多了。第二是半通,會足恭,巴結內東,奴才拜弟兄,拉門麵靠祖宗,鑽頭覓縫打抽風。這就是三等人了。"聘才道:"不要小看這三等人,隻怕如今都是些三等呢。"仲雨道:"可不是!依我看來,倒也不是印板的,就有全了十樣本領,也有弄不出好處來;連那七個字沒有的,也會尋出機會來。總之,各人的緣法。從來說'時來風送滕王閣,運退雷轟薦福碑。"我知道這華公子是極好相與的,現有多少人從他府裏走動,弄出多少好處來。我教你個法兒,要他與你相好很不難。這人我也認得,從前他也托過我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