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蘭徑是山下,到半山,高高下下的長廓曲徑,最好頑的所在。
菊畦過去還有個稻莊。有桔槔戽水,像個村落,漁簾蟹籪,各樣都有。還有兩個鶴欄、鹿棚,也近在那裏。"說罷船已行了半裏多,已到轉彎處,池水卻也空闊。吟秋水榭造在水中,四麵周圍有池水圍住,共是三層;隻見第一層是十二間,作個六麵樣式,麵麵開窗,純用玻璃鑲嵌的雕窗,隔作六處。一處之中又分陰陽明暗,仍是十二處,大小方圓扁側,又不一樣,各成形勢。內中的擺設,是說不盡的。在這間,看那間隻隔一層玻璃,到過去時,卻要轉了好幾處,方能過去。當下諸人,就在這第一層逛了好一回時候。子雲道:"客也餓了,此刻將近午正,可以坐罷。"隻見四個小童托上四個金漆盤來,放著幾碗杏酪,分送各人麵前,各人吃了。春航道:"索性上那兩層再回來坐罷。"於是轉上樓梯,上了第二層,略小了些,是四麵樣式,空出一轉回廓,有闌幹回護,也有雕窗隔作八處,古玩器皿一樣的精雅。望見東北角上柳陰中,泊著龍舟,有三丈多高,舟身子是刻成彩畫一條青龍,中間卻是五六層架子裝起,純用五彩綢緞綾錦氈泥,製成傘蓋旗幡,繡的灑線平金打子各種花卉,還搭配些孔雀泥金傘、珍珠傘、銀針穿成的傘,中間又裝上些剪彩樓台庭院,王宮梵宇,裝點古跡。內中人物都是走線行動,機巧異常。一層一層的裝湊起來,為錦為雲,如荼如火。頂上站著一個紮成的金毛孔雀,船內用石壓底,兩邊共有二十四人蕩槳。有個八音班,在內打動鑼鼓絲竹,粗細十番。此是次賢在江蘇看過,畫出圖樣,選匠造製。春航是從南邊來,也曾見過,即道:"實在製得華麗,就是常州府的龍舟,是甲於一省的,也不過如此。"大家又上了第三層,卻是三麵式樣,外麵也是三麵回廓,中間隔作六處。此中窗櫥門戶,是一色香楠木,十分古拙,更為雅靜。地位既高,得氣愈爽,憑闌一望,怡園的全景已收得八九分,隻有山陰處尚不能見。
惟覺樓台層疊,花木扶疏,芳草如碧毯平鋪,清泉如水銀直瀉,水如縈帶,山列主賓,多處不見其繁,少處不嫌其略。天然圖畫,輞川圖不過如斯。人力經營,平泉莊何足道也。眾人各自憑闌,遙望四處,隻聽龍舟內簫鼓悠揚,清波蕩漾的劃將出來。
龍尾上掛著個秋千架子,兩個孩子一上一下的打秋千。次賢道:"還請到底下去看罷,自上望下,不如自下望上好。"眾人即下了雁齒扶梯,仍到第一層,已見正中廓前擺了一個圓桌。此會是賓主四人,名花五人。子雲便要穿衣,經史、田三位止住,隻得就便服送了酒,依齒而坐。東首是南湘,子雲命蘭保坐在肩下。西首是春航,肩下是蕙芳。上麵是次賢,肩下是漱芳。
子雲坐了主位,左右為素蘭、寶珠二人。飲酒的話頭,無非是那幾套,且慢講他。
再看那龍舟已到閣前,盤盤旋旋,來來往往,蕩個不了。
家人遠遠的放了五千一串的全紅百子,響得不住。大家正看得喝采,忽見闌幹外走上四個人,穿著綠油綢短衫,紅油綢褲,赤膊拴腰,紅巾紮額,赤了腳,穿著草鞋,腿上纏緊了藍布,站齊在闌幹前,對上叩了一個頭。南湘不解其故,待要問時,隻聽龍舟一聲鼓響,那四個人齊齊的倒翻筋鬥下水去了。子雲道:"這些蠢奴,他們也要顯些本領。"遂命家人去捉幾對鴨子來,又叫取幾個紅漆葫蘆拋下水去,眾人方曉得是奪標。家人答應,便將一個白鴨先拋下水去,那鴨子下了水,把頭一鑽也翻了一個筋鬥,便伸著頭,拍著翅,呷、呷、呷的叫了幾聲。
那邊一人便俯在水麵,兩腳一蹬,似梭子的穿過來。那鴨子見人來拿他,便扇起雙翅,半沉半浮,走得風快。正走時,忽見水裏探出個頭來,一手把鴨子捉住。子雲道:"好!記著賞他。"又將三隻鴨子,兩個葫蘆同拋下去。這四個人各要討好,都竭盡其藝,或俯或仰,或沉或浮,或側半麵,或蹺一腿,遊來遊去,頑個不了。也有拿著的,也有拿不著的,也有拿到了,重新脫手的,也有拿到半路,被人奪去的,引得席上個個歡笑,各人飲了好幾杯。那些相公們更覺高興,都出了席,靠著闌幹看玩藝。
子雲叫了進來,再斟了酒。次賢道:"我們今日就以此為令何如?"眾人問道:"怎樣做令?"次賢問那些家人道:"去年園中結那些大葫蘆,想來還有。"家人應道:"有十幾個漆的,其餘是沒有漆的。"次賢便叫把漆的拿來。不多一刻,家人就提了一大串來,解開繩子,放在一張空桌上。次賢又叫拿那副酒籌來。家人又送上一個象牙酒籌。次賢隨手抽出幾枝,便把沒有字的一麵朝上,放在桌上,對眾人道:"各人隨手取一根,不準看那一麵的字,各人注上各人的號。"大家就依了他。次賢便把葫蘆揭開蓋子,每一個放下一個酒籌,仍舊將蓋子旋緊,命家童拋下水去。"看拿到那一個的,便是那一個喝酒,這是極公道的頑意兒。"眾人道:"極是,但不知籌上寫些什麼。"次賢道:"方才這副籌,是《水滸傳》上的人,各有飲酒的故事,我是隨手數的,不知是那幾個名字。"子雲笑道:"這籌倒也好,喝得爽快。就是內中有幾個大量的,抽著了卻是難為。"眾人道:"這也隻好聽天由命了。"隻見水中搶了一個出來,家童拿到席邊將手巾擦幹了,開了蓋子,倒出籌來,是蕭次賢的。大家看那一麵時,刻著七個大字,下注兩行小字。大字是:"李逵大鬧潯陽江。"注是:"首二坐為宋江、戴宗,末坐邊張順,李逵自飲一大杯,宋、戴陪飲一小杯,即與張順豁十拳。李逵贏拳,張順吃酒;張順贏拳,李逵喝開水。"眾人看了皆笑。次賢先飲了門麵杯,南湘、春航陪了一杯。即與子雲猜拳,子雲飲了六杯酒,次賢飲了四杯茶。眾人道:"倒也有趣。"又見拿了一個上來,看籌是南湘的。那麵是:"武鬆醉奪快活林。"下注:無三不過崗,先滿飲三杯。對麵為蔣門神,要連勝三拳方過,再打通關一轉。"南湘道:"這一回太多了,三杯我就喝,這通關免了罷。"子雲道:"免是不能免的,況且你是個大量。"蘭保道:"打通關或用半杯,或一杯分作三消罷。"眾人亦皆依了。南湘吃了三杯,即與春航豁起拳來,倒也連勝了三拳,又打了一個通關,共吃了十二杯酒。
又見水中拿了兩個出來,第一個揭出來是徐字雲的。那麵是:"宋江怒殺閻婆惜。"注:"飲兩杯,並坐者為閻婆惜,宋江先自飲一杯,將一杯勸閻婆惜,婆惜不飲,仍是宋江自飲。
"子雲笑道:"座中誰是閻婆惜呢?"眾人笑了。次賢道:"不消說,是並肩坐的這兩個了,且仍是你自飲,用是用不著他們,但勸是要勸的。"子雲帶笑飲了一杯,又將一杯對素蘭道:"香畹你是個好人,你莫要學那閻婆惜,心上隻記著張三郎,不瞅不睬的,你且飲這一杯罷。"引得眾人笑起來。素蘭本待要飲,因為眾人一笑,便臉上紅暈了一層,便把嘴向著寶珠一呶,說道:"閻婆惜在那邊,你叫他飲罷。"寶珠也嗤的一笑。子雲又拿一杯對著寶珠道:"如何,你飲不飲?"寶珠接了杯子,對著素蘭道:"你上了當了,你看籌上不飲的是閻婆惜,飲的就不是了。"即將酒飲盡。素蘭一想,倒被寶珠討了便宜。再拿那一根籌看時,是蕙芳的。再看那麵,眾人就笑起來,隻有田春航強住了笑,臉上卻有些紅。原來這一根籌偏偏是蕙芳,也是捉弄潘三的報應。上寫著:"潘金蓮雪天戲叔。"注:"三杯,並坐左邊的為武鬆。第一杯要露出了胸,一手搭在武鬆肩上,叫聲'叔叔,你飲這一杯。'第二杯要自吃半杯,又道:'叔叔,你若有心就吃這半杯兒殘酒。'第三杯要站起來,裝作怒容自飲,合席陪飲三杯。"當下蕙芳就不肯,道:"我們豁了這三杯罷。"子雲道:"這是令上寫明白的,水裏撈出來的,豈可改得?"次賢道:"況且是你親手寫在籌上的,如今怎好翻悔?"南湘道:"你如要改令,方才我們又何必照樣呢?"蕙芳無奈,躊躇了半天,蘭保笑道:"報應之快,如今是真要上那姓潘的當了。"眾人不甚明白,隻道是籌上的潘金蓮,卻不曉得蘭保是聽見潘三的事。春航心內明白,隻低頭不語。蕙芳聽了一發臉紅,也不理他,隻得拿了一杯酒,站起來靠著寶珠道:"叔叔,你吃這杯罷?"寶珠正在吃菜,不提防蕙芳叫他這一聲,便笑得噴了一桌,靠住了子雲,把手巾擦了嘴,還笑個不住。眾人哄然皆笑起來。蕙芳弄得沒法,放下杯子,自己也笑了。次賢道:"媚香,又錯了,你不看注指並坐左鄰為武鬆,不是右邊的人,怎麼把這杯酒敬起瑤卿來?"蕙芳道:"你到底要我敬那一個呢?他不是與我並坐的嗎?"寶珠道:"我恰好不算並坐。雖然是圓桌,我卻朝北,你是向東,我再料不到你叫我叔叔。"說罷又笑了,蕙芳終是不肯。子雲笑道:"媚香,你難道沒有敬過湘帆的酒麼?快此,快些!你看又撈起兩個來了。你若壞了令,後來怎樣?不過好歹這一次,又沒有三回兩回輪著你的。"次賢道:"快敬罷!"南湘道:"當年金蓮戲叔之時,是要做些媚態方像,不可老老實實的。"你一句,我一言,大家逼著,蕙芳真是無奈,不道尖利人也有吃虧時候。蕙芳隻得略靠著春航,擎起了杯道:"叔叔,吃這一杯。"春航也是無奈,隻得老著臉飲了。第二杯蕙芳也隻得先飲了一口,送到春航口邊,春航不待叫,就飲了。眾人皆說:"這杯不算,重來,令上是要叫明才算的。"春航再三求情,隻得算了。到了第三杯,卻甚容易。蕙芳自斟了一杯,立起身來。次賢道:"這杯要作怒容的。"素蘭道:"他心中本有氣。"蕙芳一笑,又忙將花容一整,做出怒態,便一口幹了。子雲看了這光景,心上十分讚賞,便自己飲了三杯,又勸合席也飲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