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說新聞傳來新戲 定情品跳出情關(1 / 3)

這回書要講顏仲清、王恂二人。這一日在家,仲清對王恂道:"你可知道,這幾日內出了許多新聞,你聽見沒有?"王恂道:"那兩天因你弟妹身上不好。我天天候醫生,有些照料,沒有出門。"仲清道:"我昨日聽得張仲雨講的,有個開銀號的潘三,從三月間想買蘇蕙芳作幹兒子。頭一回是拉著張老二同去纏擾媚香,沒有法兒,媚香故意殷殷勤勤。待那潘三借了他二百吊錢,聽得說要敬他皮杯時,假裝魚骨鯁了喉。後來把他們灌得爛醉,竟到不省人事,卻叫他們在客房內同睡。那姓潘的便滾了下來,在自己鞋裏撒了一泡溺,後來醒了。查起來,他家說被華公子叫了去,姓潘的吵了一夜,沒有法兒也隻得回去。到四月裏又去鬧他,偏偏碰著假查夜的來,唬得潘三跑了,倒丟了一個金鐲。"王恂笑道:"媚香原是個頂尖利的人,就是湘帆能服他。這潘銀匠自然要上當的。"仲清道:"還聽得那個李元茂,在東園鬧了一個大笑話。"王恂道:"怎麼樣?"仲清道:"有人看見李元茂在土窯子,一個人去嫖,被些土棍打進去,將他剝個幹淨。李元茂圍了草簾子,不能出來,惹得看的人,把那土窯子都擠倒了。後來不知怎樣回去的。"王恂道:"有這等事?或是人家糟蹋他,也未可知。"仲清道:"張老二的蔡升目睹,也是仲雨講的。"王恂道:"李元茂外麵頗似老實,何至於此?"仲清笑道:"老實人專會作這些事,不老實的,倒不肯作的,近日被你那個蟲蛀舅爺領壞了。"王恂笑道:"都是你的好作成,若論女貌郎才倒是一對。隻我那泰山、泰水聽見了,是要氣壞的。"仲清道:"我還聽得說,那魏聘才進了華公府,就變了相,在外邊很不安分:鬧了春陽館,送了掌櫃的,打了二十還不要緊。又聽得陸素蘭對人說,魏聘才買出華公府一個車夫,一個三小子,去糟蹋琴言,直罵了半天。琴言的人磕頭請安陪了不是,又送了他幾吊錢才走。"王恂道:"奇了,這幾天就有這許多事。我們從前看了這兩個人都是斯斯文文的,再不料如今作出這些事來,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了。"仲清道:"我又聽得一件快活事,庾香與琴言、素蘭倒遊了一天運河。近日他們二人病都好了。"王恂笑道:"庾香竟公然獨樂起來,也不來約我們一聲。"仲清道:"是素蘭請他與琴言相會,各訴相思,外人是不可與聞。"王恂道:"我真不知庾香、琴言之情,是何處生的?世間好色鍾情,原是我輩。但情之所出,實非容易。豈一麵之間,就能彼此傾倒?想起正月初六那一天,庾香隻見琴言一出《驚夢》,猶是不識姓名,未通款曲。及怡園賞燈之夕,就有瑤琴燈謎為庾香打著,因此度香就請庾香與琴言相會。聞寶珠講,那一天先將個假琴言勾搭庾香,庾香生氣欲走,而真琴言始出,已是兩淚交流,此心全許。以後偏是會少離多,因之成病,人皆猜是相思。即媚香生日這一日,琴言因病不來,庾香便覺著心神不定,後來生起病來。據我看來,庾香即是一個鍾情人,也想不出這情苗,從何處發出?似乎總有個情根。在琴言則更為稀奇,於大千人海中,驀然一盼之下,即纏綿委曲,一至於此,令我想不出緣故來。若是朝夕相見熟識性情脾氣,又當怎樣呢?他們兩個人真是個萍水相逢,倒成了形影附合,這難道就是佛家因果之說乎?"仲清道:"他們兩人的情,據我看來,倒是情中極正的,情根也有呢。我說給你聽,這至正的情根,倒是因個不正的人種出。我問過庾香之傾倒琴言,在琴言未進京之前,那魏聘才是搭他們的船進京的,細細講那琴言的好處,庾香聽熟了,心上就天天思想,這就是種下這情根了。後來看見琴言之戲,果然是色藝冠群,又聞其人品高傲,性情冷淡,愛中就生出敬來,敬中愈生出愛來。若從那日一筆勾消,永不見麵,就作了彩雲各散了。偏有天作之合,又出了一個度香,從中作氤氳使,將假試真,探微燭隱,遂把個庾香的肺腑,攝入琴言心裏。設那日庾香為假琴言所誤,則琴言也就淡了。你想一想:一個人才見一麵就能從他的相貌,想出他的身分來,說我愛你者,為你有這容貌,又有這身分;若徒有容貌而無身分,也就不稀奇了。這兩句在他人聽了,也還不甚感激,而琴言之孤高自賞,唯恐稍有不謹,致起戲侮之漸。不料偶一見麵,如電光過影之梅公子,即能窺見我的肺腑。又想人之所愛唯在容貌而已,而愛我容貌之心,究竟是什麼心,雖未出之於口,未必不藏之於心。就算也沒有這片心,但世間既愛此人,斷無愛其拒絕,反不愛其逢迎之理。所以庾香一怒,而琴言之感愈深;琴言一哭,而庾香之愛彌甚。雖然隻得一麵,他們心上,倒像是三生前定,隔世重逢,是呼吸相通的了。此即是庾香、琴言之情根,似已支支節節,布得滿地,你尚說沒有麼?但又聞寶珠講,琴言留意庾香,已在怡園未會之前,就是初六那一天望見庾香之後,便恍恍惚惚,思及夢寐,這卻猜不透,因果之說容或有之。"王恂道:"吾兄之論,如楞嚴說法,絕無翳障,以此觀庾香、琴言之情,正是極深極正,就在人人之上了。若湘帆、媚香之情,較之庾香、琴言,又將何如呢?"仲清笑道:"那又是一種。我看湘帆之愛媚香,起初卻是為色起見。已花了無數冤錢,一旦遇見這樣絕色,故辱之而不怒,笑之而不恥,猶之下界凡人,望見了天仙,自然要想刻刻去瞻仰的。及到媚香憐其難訴之隱情,感其不怨之勞苦,似欲稍加顏色,令其自明。及親見湘帆吐屬之雅,容貌之秀,而且低首下心,竭力盡命,又不涉邪念,一味真誠,故即被他感動。到感動之後,自然就相好。既已相好,則如漆投膠,日固一日的了。溯其見麵之初,湘帆則未必計及媚香之身分,但見其容貌如花,自然是柔情似水。及看出媚香凜乎難犯,而且資助他,勸導他,則轉愛為敬,轉敬為愛,幾如良友之箴規,他山之攻錯,其中不正而自正,亦可謂勇於改過,以湘帆比起庾香來,正如子雲、相如,同工異曲。世唯好色不淫之人始有真情,若一涉淫褻,情就是淫褻上生的,不是性分中出來的。譬如方才說的潘三,心上也是想著媚香,難道說他也是鍾情的不成?"王恂道:"也要算情,若說不是情,他也不想了。"仲清笑道:"潘三若有情,倒絕不想媚香,其想媚香正是其無情處。"王恂笑道:"此語有些矯強了!不過情有邪正,潘三之情,是邪情、淫情,非湘帆可比。若定說他於媚香毫沒有情,又何至三回五次,這麼瞎巴結呢?"仲清笑道:"這最容易解說的。潘三若於媚香真有情,又何必定要他作幹兒子,不過與其來往來往,作個忘年小友,不涉邪念。如今假使媚香得其銀號而不遂其歡心,吾恐潘三必仇恨媚香,深入骨髓,豈有鍾情之人於所愛之中,又加得上些所惡麼?就有些拂意之處,本是我去拂他,並非他來拂我,以此人本不好如此事,所以拂起我的意思,於人乎何尤,於愛乎何損,這才是個有情人。若情字走到守錢虜心上來,則天上的情關也要去舊更新,另請情仙執掌了。"說得王恂心思洞開,不禁撫掌大笑道:"吾兄說出如此奧妙,令我豁然開郎,真可謂情中之仙,又加人一等矣。"王恂又問:"度香之情,為何等情?"仲清道:"度香雖是個大紈褲,然其為人雍容大雅,度量過人。愛博而不泛,氣盛而不驕。且無我無人,涵蓋一切,是情中之主人。"因又道:"蕭次賢如野鶴閑雲,尚有名士結習。但其純靜處,人不能及。終日相對,娓娓無倦容,其情可見在此。竹君恃才傲物,卓犖不群。唯用情處為甚懇摯,雖其狂態難掩,而究少克伐之心。卓然如雲行水流,隨處遇合,竟無成心,凡事出以天趣。且辭鋒尖利,而獨於所好者,便不忍加一刻薄語,亦其情有專用處。前舟與閣下,大致相似,和平渾厚,藹然可親,所謂寧人負我,毋我負人者也。至於我亦非忘情,但不能輕易用情。用時容易,到完結處便艱難。若使孟浪用之,而無歸束,則情太泛鶩,反為所累。莫若將自己的情,暫借與人,看人之用情處,如有欠缺不到,或險阻不通,有難挽回難收拾處,我便助他幾分,以成彼之情,究以成我之情。總之情字,是天下大同之物,可以公之於人,不必獨專於我也。"王恂道:"此等學問是極精極大的了,是能以天下之情為一情,其間因物付物,使其各得其正。推而言之,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也是這個念頭。若觀粗淺處,則朱家、郭解一輩,是以自己之情,借與人用,吾兄又是個情中之俠了。"仲清道:"何敢當此謬讚。但人性各有所近,不能強使附合。即我在度香處,聞得那個華公子的舉動,雖未與之謀麵,但其豪爽是常聽見的。我知其用情闊大,與度香同源異流,所以度香常讚他,也很佩服他。至若魏聘才、馮子佩、潘三等,真可謂情中之蠹,近其人則蠹身,順其情則蠹心。天生這班人,在正人堆裏作崇。還聽得有個奚十一,專愛糟蹋相公,有一個木桶哄人,不到手不歇,受其荼毒者不少。前日琪官竟為所騙,幸其性烈,毀其木桶而出,雙手竟刮得稀爛,至今尚未全好,此是情中的盜賊。若你那位蟲蛀的舅爺與你那位貴連襟,則道地是個糊塗蟲,不知情為何物,正是悲愉哀樂悉與人異者也。"王恂笑道:"這幾個廢物,心孔裏不知生些什麼東西在內,世間的醜態叫他們作盡。孫老大又來了一個妻舅,前日來拜過的,也似聘才一輩人,然尚沒有聘才伶俐,將來一定要鬧笑話的。"仲清道:"'蟲蛀的千字文'要給他吃碗墨水,才好免得隨口胡言。"王恂道:"李元茂吃什麼呢?"仲清笑道:"李元茂顢顢頇頇,七竊閉塞,要吃大黃、芒硝,方才打得通他這些濁汙。"王恂又問仲雨,仲清答道:"在可善可惡之間,尚識好人,天良未昧。"二人剛說得有趣,忽見李玉林同著桂保來,見過了,遂即坐下,因問道:"這兩日不見你們出來,在家作些什麼?"王恂道:"也常出去的,我倒總不見你們。"桂保道:"我們近日在怡園演習新戲。"仲清道:"什麼新戲呢?"玉林道:"聞得六月初六日荷花生日,華公子要來逛園。度香為他是愛聽戲的,即與靜宜商量。靜宜說:'華公子是愛新鮮熱鬧的,若說尋常的戲,他都已聽過,而且這幾個班子也未必能賽過他的八齡班。我想不若把各班中,挑出幾個來,集個大成班,我再譜出些新戲來,便不與外間的相同,也就耳目一新了。'"仲清道:"這倒很好。但不知戲文何如,是些什麼戲呢?"玉林道:"我聽見從前有個才子,叫作毛聲山,撰出了幾個戲目,卻沒有作成曲,名叫作《補天石》:"仲清笑道:"口惡,此是毛聲山哄人的,止於批《琵琶記》內題出這幾個戲名是:《李陵返漢》、《燕丹滅秦》、《諸葛延年》、《明妃歸漢》等事,共有八九種。"玉林道:"如今靜宜又添了四種是:"《金穀園綠珠投樓》、《馬嵬驛楊妃隨駕》、《李謫仙夜郎奉詔》、《杜拾遺金殿承恩》,這四本戲更覺熱鬧,差不多要全部出場。"仲清道:"這四種更妙,為普天下才子佳人吐氣。馬嵬賜繯之事,千古傷心。且羯胡之叛,禍在國忠,於玉妃何罪?那些叢書裨史,盡係道聽途說,遂玷汙宮闈。即洗兒一事,新舊《唐書》皆所不載,就見元微之輕薄之詞有'金雞帳下洗兒時'一句,後人遂以為確據,甚屬可恨。且奸相伏誅,六軍可發,是件順情合理之事。這陳元禮上無憂國之心,下無束師之律,罪應摒棄。若要將這些事翻轉來,此外尚多呢。"王恂道:"在怡園演習的共有幾人?"桂保道:"旦腳十個,此外生、淨、老、醜有二十餘個,是五六班湊成的。"仲清道:"旦腳十個是誰?"桂保道:"我們兩個之外,尚有瑤卿、媚香、香畹、靜芳、瘦香、小梅,後來又添了玉儂、玉豔,共是十個。"王恂道:"這就是十美班了。"桂保道:"陪客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