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約齊了,到二十九日夜二更,到彼一祭就結了,他們那些徒弟,媚香自去張羅罷。"眾人說道:"很好。"蕙芳道:"祭也可以不必,也不敢當。況廟宇窄小,也無容身之地,賜些筆墨已榮耀極了,何敢當再祭奠?且外麵俗眼甚多,反為諸公添些物議。"南湘道:"這倒不妨,他也是士林中人,人也知道,且到那幾日再議。我看湘帆,似不能少此一舉,我輩附尾,亦無不可。"今日有蕙芳這一請,諸人動了惻隱之念,不能盡歡,到了初更,各自散了。
明日,南湘、仲清即致劄與子雲、前舟諸人,數日後都送了些分金,並有幾首歌行。南湘、仲清看了,點過分金是:子雲二十四,文澤十六,次賢十二,共五十二兩。仲清道:"我們共有六分,每人八兩,共湊成一百兩也就夠了。"南湘道:"很夠了。"於是又致劄眾人,兩三日間都要湊足。詩文共遺集,俱已發刻停妥,印刷一百部,用銀六十兩,蕙芳一人出了。
花部中曾受業於香雪者,現有四人:袁寶珠、王桂保、金漱芳、陸素蘭,或學畫,或學詩,皆為高弟,此四人也共湊百金,連蕙芳的共有四百金。母子二人並一老仆三人,雇舟由運河而回,也就極寬裕了。
到了二十八日,仲清又到南湘處商議明日之事,並說:"大約有幾個不願去的,庸庵畏首畏尾,防他嚴親知道,瘐香更不消說了,那古廟裏三更半夜的,也不好叫他去。"南湘道:"我倒想著個主意。既是此舉,也不專為祭他,我們借此可以散步野遊,不如日間攜樽而往,一獻之後,即到錦秋墩、浩然亭上,與那些相公一敘,不很好嗎?"仲清道:"果然好,我未想到。如庸庵、庾香不來,我們四人罷了。"於是又同到春航處約定,即**航備了酒肴,於午刻在那裏等候。
南湘到了明日,即約仲清騎馬出城。到了壽佛寺門口下了馬,馬夫拴在一邊,已見五六輛車歇在那裏。進得門來,古刹荒涼,草深一尺,見馬騾在那裏吃草。頹垣敗井,佛像傾欹。
進了彌陀殿,尚不見一人。隻見大雄寶殿,西邊坍了一角,風搖樹動,落葉成堆,淒涼已極。才見一人從殿後走出來。仲清認的是蕙芳的人,見了垂手站住。仲清問道:"他們在那裏?"那人道:"尚在後麵,待小的引道。"走到殿後,西邊一個門內是一帶危樓,門窗全無。走過了才是三間小屋,堆滿靈柩,約有二三十具。見一柩前,有一小桌,點著香蠟,想就是了。
天井內東邊,又有一重小門,進了門有三四間小屋。春航、高品與蕙芳等都在其內,有一個老僧陪著。春航、蕙芳迎將出來。
南湘道:"這麼個所在,陰慘怕人,怪不得有人不肯來。"蕙芳忙拖過條板凳放在上麵,請他們坐了。仲清道:"人已齊了,就奠一奠,我們往錦秋墩去逛罷。"蕙芳即將祭筵就叫在那屋裏擺起來。蕙芳上香,素蘭奠酒,漱芳執壺,寶珠上菜,桂保焚紙,春航、南湘、高品同行了一個禮,五旦連連叩頭代謝。
大家也都坐不住了,急忙的叫人收拾,給了和尚一吊錢,一齊走出廟來。南湘、仲清仍舊騎馬,餘人上車,從人挑著擔子,一徑往錦秋墩來。疏林黃葉,滿目蕭條。
約行一裏有餘,已到了墩前。此墩巍然若山,上有梵宇,頂上建一大亭,名浩然亭,四圍遠眺,數十裏城池村落,盡在目前,倒也有趣。春航道:"今日目擊荒涼,心殊難受。及到此處,覺得眼界一空。"高品道:"這個錦秋墩,我竟沒有到過,竹君想來是遊過的了。"南湘道:"我是第一次。我因前日偶見前人有《題錦秋墩》詩,所以知道。大遠的路,誰到此間來?"仲清道:"其實也好。天天在熱鬧地方,也應冷落一回。"南湘道:"這個壽佛寺就冷落夠了。劍潭,你說惟清心者能叩寂,誌淡者能探幽。那個廟裏,你敢住幾天麼?"仲清笑道:"若到此地位,也不得不住。晚間月明風靜,或者有些鬼狐來盤桓盤桓,也未嚐不佳。"高品道:"劍潭總喜作違心之論。"素蘭道:"我若是一個人,就是日裏也不敢進去。"桂保道:"那些棺材破爛的甚多,我看晚間隻怕有鬼。"漱芳道:"虧那和尚隻有一個徒弟,一個香火,竟不怕。若果真有鬼,和尚怎麼好好兒的呢?"蕙芳道:"你幾時見鬼吃過人?我前日聽那和尚說,每到陰風暗雨的時候,或是夜深,叫的叫,哭的哭,是常有的。"寶珠道:"你們聽見怡園鬧鬼沒有?"蕙芳道:"沒有。"素蘭問道:"怎麼鬧鬼?"寶珠道:"看桂花廳一個小使**兒,愛吃果子,每逢賞花請客的果子,他撿了藏在一個壇子裏。那天晚間,有個大馬猴知道了,便來偷吃。春兒睡了,聽得滿地拋果子響,問又不答。拿燈出來,又照不見什麼。睡了又響,重又出來。那曉猴兒躲在一個熏籠裏。
春兒拿了把刀,無心走到熏籠邊,那猴兒忙了站起來,頂著熏籠連攛帶跑出去了。春兒火也滅了,刀也掉了,神號鬼哭喊起鬼來。對門的青兒,跑出來剛撞著猴兒,毛絨絨的,一撲就栽倒了。鬧得多少人起來,隻見地下一個大熏籠,都想不出什麼緣故。春兒說五尺多高一頭黃發的鬼,青兒又說是青麵獠牙的鬼,還伸開五指打他個嘴巴。倒議論了兩天。到第三天將晚的時候,看得那猴兒進來,又想偷果子吃,才明白了。不然,差不多鬧到上頭都知道了。"大家都笑起來。蕙芳預備了兩桌蔬菜,四樣點心,就借廟中廚房作起來,九人於地下鋪上墊子,席地圍坐。春航與蕙芳相交了半年,久成道義之交,今複見其仗義疏財,深情感舊,愈加敬畏。再想起自己去年及春間的光景,竟至潦倒窮途,勢將溝壑。若非蕙芳成就,雖滿腹珠璣,也不能到今日。對西風之衰颯,愴秋景之蕭條,煙霏霏而欲雨,雲黯黯而常陰,不覺悲從中來,淚落不已。眾人不解其故,獨蕙芳略知其故,亦已淚滿秋波。再經寶珠等一問,愈忍不住。念起從前落難光景,若非香雪提攜,早已十死八九了,到此不覺的放聲一哭,哭得眾人個個悲酸。
南湘心中發惡,便痛喝了一大碗酒,對著一帶遠山舒嘯起來,清風四起,林木為搖。高品道:"看你們哭的哭,笑的笑,胸中都有如此塊壘,獨我高卓然胸中空空洞洞,如無腸國民一般。
孫登之嘯,不過形狂;阮籍之悲,亦雲氣餒。古人登高作賦,感慨係焉。我們今日聊且一吟何如?"南湘道:"好,你先起句。"高品道:"悲壯淋漓,莫如填首《賀新涼》,我得了起句在此。"即念道:世事君知否?古今來桑田滄海,不堪回首。高。隻有詞人清興好,日日狂歌對酒。史。正秋在斷雲殘柳。
試馬郊原閑眺望,顏。問金台可要麒麟走?魂已去,更誰守?
田。天涯我已飄零久。共晨昏,棋枰茗碗,二三良友。高。死者千秋長已矣,說甚名傳不朽。史。史塊壘填胸如鬥。詩唱秋墳聊當哭,顏。聽嗚嗚擊破秦人缶。且一醉,莫田。大家吟了一遍,哈哈大笑。天要下雨,遂無心久留,急忙收拾。南湘搭了蕙芳的車,仲清搭了素蘭的車,一路而回。到得家時,已蕭蕭疏疏落起細雨來。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