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日,元茂謝媒拜客,聽得王恂、仲清問他的新人怎樣得意,不說別樣,總說的是頭發。有的說是白絲細發,有的說是銀絲鶴發,總不懂什麼意思。人家見他得意,也是詫異。
元茂忽想起聘才挨罵那一回,也是說了白發、白陰毛,因此新人動氣,便有些疑心。又想:"自己臉上天天沾染些黑油,那塊帕子又是這樣,況且他起得絕早,另在一間房內梳妝,而且要關了門,這是何故?"疑心不決,又不敢問。來到房中,見他歡天喜地,戴滿了珠翠,分明一頭好發,比漆還亮。要去聞聞他的頭,又被他推開。忽又轉念道:"或者頭發原是黑的,陰毛倒是白的,故此人家講這些話。"又想道:"就算他有幾根白陰毛,外人那能知道呢?若果如此,那就不好了。"又想道:"這個念頭起不得,等我今晚拔他一根,明日看看,便知分曉。"好容易盼到黃昏,二人睡了。元茂摸了那件寶貝,卻是毛絨絨的一塊草地,卻又不忍拔,恐他疼痛。便又上去胡鬧了一番,下來再把手撫摸,意欲要他自脫下來,於心始安。忽然竟得了一根,心中喜極,兩指捏緊了,探出一支手來,在褥子底下摸了一張紙,包好了。想來想去,沒有放處,恐他搜著,便揌在辮頂裏。
那孫氏也猜不出他作什麼。元茂費了半夜心,早上又睡著了。孫氏梳好了頭,元茂才起來淨臉時,就牢記著發頂裏有紙包,急忙帶上帽子,跑到外間,打開一開,卻是漆黑的一根。
元茂歡喜道:"白疑心了幾天,那班刻薄鬼原來是瞎說的。"才放了心。可笑元茂呆到二十分,費了半夜心,得了一毛,誰知還是他自己身上擦下來的,他當他老婆的,就疑心盡釋了。
約過了半月,那一天事當敗露。孫氏梳頭時,覺得身上有些涼,叫丫鬟出去拿件半臂來穿,不料元茂已起來,見丫鬟拿了衣服進那間屋裏去,他就跟了進去,不及關門。隻見坐著一個人,身穿件大紅緊身,披著一頭銀絲似的細發,有三尺餘長,兩道淡金色眉毛。李元茂心中唬了一大跳,當是遇見了鬼,欲要轉身,心中想道:"穿的衣服分明是他,難道真是白人?"急走近時,孫氏也嚇了一跳,遮掩不及,臉都漲得飛紅。李元茂仔細一看,一口氣直衝上來,說道:"原來如此,我該倒運,娶了一個妖精。這是《西遊記》上的不老婆婆。也要嫁人,笑死了,笑死了!"孫氏一聽,又羞又氣,一麵哭起來,一麵罵道:"我們待你這麼樣,我是千金小姐,留贅你一個白身人,你還不知足,倒嫌我!我就頭發白了些,那一樣不如你,難道還配不上一個瞅眼兒?你嫌我,你就休了我!"使起性子,乒乒乓乓,把零碎砸了一地。李元茂在那間咕咕嚕嚕的也罵不完,兩人鬧了一早晨。
原來孫氏那幾天把香油調了燈煤,再和了柿漆。先梳好了,然後將油漆細細的刷上,比人的還光還亮。就是天天要洗一回,不然就難梳,而且也刷不上去。洗時用皂莢水一桶,用硼砂、明礬洗幹淨,晾得半幹,然後梳挽,也要一個時辰。今日略遲了些,因此敗露。元茂氣哄哄的崛了出去,在魏聘才的處住了兩天。聘才問其所以然,他隻得直說了。聘才恍然大悟,遂明白前日的笑話,竟說到板眼裏去了。
孫氏見丈夫兩三天不回,心上急了,稟明了父母。亮功大怒,陸夫人也有了氣,便著人到梅宅上一問,沒有去。又各處找尋,找到了聘才處,找著了。元茂尚不肯回去,聘才力勸,方同了來人回家,猶不肯進房,在書房中同嗣徽說閑話。晚間亮功回來,即說了元茂幾句,陸夫人也責備了元茂一番,然究竟心上有些對不住元茂,半說半勸的叫他進房。元茂也沒奈何,隻得進去,心上猶記著那天的模樣,總不能高興。
孫姑娘見他進來,要他先上來陪話,坐著不動。燈光之下,元茂依然看了黑白分明,是個美人,心上便活動了些,隻得先說了一句話,孫氏也慢慢的答了一句。元茂垂著頭,閉著眼,想了一回,想得了一個絕妙的主意,跳將起來,對著孫氏嘻嘻的笑。孫氏見他回心轉意,反倒拿腔作勢要收服他,冷冷的不言語,自己對鏡顧影,做作一番。元茂忍不住道:"你何妨對我直講,要瞞我作什麼?我們既成了夫婦,自然拆不開了。我看你天天梳頭要上漆,就費力得緊,而且也不便,天天擦得我一臉黑油,惹人笑話。我如今想了一個好法,又省事,又好看,又油不到我臉上來,不知你要不要?"孫氏聽了,不知他有什麼法子,便問道:"依你便怎樣?"元茂道:"如小旦上裝,用個網巾一紮,豈不省事?你那一頭銀絲罩在裏麵,有誰看得出來?再不然,索性拿他剃掉了,倒也幹淨。"孫氏道:"剃是剃不得,依你戴個網巾罷,恰也便當。我也怕上這些油,明早我就著人去買。"元茂道:"你臉上也要天天拿剃刀刮刮,不然也有些黃寒毛出來。你若刮了寒毛,戴上網巾,倒可以算得絕色美人了。"孫氏被他說得喜歡,便也笑顏悅色起來,道:"此刻尚早,何不著人去買了,明日就可用了。"元茂道:"買了來,今晚就用,省得又染我一臉。"孫氏叫丫頭出去告訴了管事的,叫他買一個網巾、一個髻子、一個燕尾,速速的辦來。果然不多一刻,即買齊了。孫氏喜歡不盡,即刻熬了一罐皂莢水,把油煤洗刷幹淨,洗了很釅的兩大盆,似染坊中靛青一般。也等不得幹,元茂拿一塊布與他抹了扐,扐了又抹。
元茂又叫他索性把鬢腳及四圍修去些,便不露出來。孫氏也叫老婆子用剃刀刮去一轉,把眉毛也索性刮掉了,臉上也刮得光光的。把網巾戴上,真發盤了一圈,加上那假髻子,將簪子別好,紮上燕尾,額上戴上個翠翹,畫了眉,真加了幾分標致。
晚上看了,竟是個醉楊妃一樣。孫氏叫點了兩枝大蠟,一前一後用兩麵鏡子照了,覺得美不可言。元茂看了,也心花大開,走攏來,把他頭上聞了一聞,將臉上擦了兩擦,微有一點油,不像前頭落色了。喜孜孜的支開了丫頭,攜手上床,同入鴛衾,開了一枝夜合花。元茂忽又想起前夜拔毛之事,便問孫氏道:"我聞得天老兒是渾身寒毛都是白的,為什麼你下身的毛倒是黑的?"孫氏道:"也不甚黑。"元茂道:"好人,給我看看。"孫氏不肯,元茂道:"我還嫌你?如今我都替你這麼樣了,還隱藏作什麼?"孫氏不語。元茂赤身下床,攜了燭照,把被揭開,孫氏尚要遮掩,元茂見他身上真是雪霜似的,甚為可愛。
看到那妙處,好似騎了一區銀鬃馬,倒應了聘才的笑話,真像一相蠅拂子遮著。元茂忍不住笑了一聲,把他擰了一把。孫氏罵道:"作什麼,你原也是個近視眼,何不也聞聞?"元茂看動了心,放了燈,上床去了。穢事休題,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