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伍麻子正在張羅,卻好天福、天壽散戲回來。見亮軒像是見過的,又記不清,請了安。那個大傻子,他們卻見過他,在園子裏聽襯戲的,便也請了安。大傻子迷迷盹盹的說道:"今日蘭保的《盜令》、《殺舟》,桂保的《相約》、《相罵》,實是個名人家數,他人做不來的。"亮軒道:"你們還認得我麼?"天福道:"有些麵善,想不起來,好像那裏見過的。"天壽眼瞪瞪的看了一會,問道:"你能是不是去年同一位吃煙的老爺來?那位吃煙的同我師父打起來,還是你能拉開的。"亮軒道:"你的記性好,天福就不記得了。"天福聽了也想起來,道:"哎喲!那一天好怕人。那位吃煙的好不利害,把桌子都打翻了,還直打到裏頭去。幸虧我躲得快,不然給他一腳,也踢個半死。"亮軒道:"可不是,虧我救了你們,你們感激我不感激呢?"天壽道:"那一位如今那裏去了?"亮軒道:"現在病著。"天福道:"天報!天報!叫他多病幾天。"大傻子道:"方才見個相公進來,叫什麼名字?"天福道:"沒有阿,我們就是師兄弟兩個。"亮軒道:"有一個進來的,比你們高些,有十六七歲了。"天壽道:"沒有,沒有。我們隻有一個琴師兄,從華公府回來,如今他也不算相公,不唱戲了。
或者你們看見的就是他。"亮軒道:"不錯,不錯,就是他。可以叫他出來見見麼?"天福搖頭道:"他不見人的,多少人知他回來了,要見見他,他總不肯出來。就隻到怡園徐老爺處,除了他家,是不到第二家的。"大傻子道:"他既不肯出來,你領我們到他屋裏坐坐是可以的。"天壽搖頭道:"他要罵我們。"伍麻子站在廊前道:"我們這個琴官,如今是華公府的二爺,不見人了。二位老爺如高興,叫天福、天壽伺侯罷。"大傻子望著亮軒道:"你們既然是舊交,自然也應敘敘,斷無空坐之理。"亮軒支吾道:"我還有點事。"天壽道:"你能沒有事,你能不肯賞臉。"亮軒道:"真有事。"伍麻子道:"坐坐罷,就有事也不必忙。如今他的師父不在了,他師娘就靠著這兩個孩子呢。"大傻道:"你也難得出來,我也走乏了,略坐一坐罷。"又問天福道:"你師父幾時不在的?"天福道:"前月二十五。"大傻道:"咳,我竟不曉得他死了。你們雖不認得我,你師父倒與我極相好的。"天壽道:"我也常見你在戲園裏,你怎麼坐不住,總走的時候多?"大傻子道:"我的朋友多,照應了一個,不照應那個,就招人怪了。"天福道:"我見你進來又出去,出去又進來,好像忙得很。"大傻道:"既到這個園子裏照應了,自然也要到那個園子去照應,不然也要招怪的。"伍麻子已走開。
少頃,亮軒要走,天福拖住了他,大傻卻不動身。隻見打雜的進來,在桌子上擺了幾個碟子,天福道:"姬老爺請坐罷。"亮軒著急,對著大傻擠眉弄眼,要叫他走的意思。大傻裝作不見,一手摸著那幾根既稀且短的鼠須,拈了幾拈。亮軒見他不動,隻得獨自想跑,說道:"我要小便。"天壽指著院子裏道:"那東牆角就可以。"亮軒走出屋子,到院子中間,撒開腳步就走。
不料天壽在後,扯著他的發辮一迸,將亮軒的帽子落了下來,發根拉得很疼。
天壽嘻嘻的笑,亮軒急回轉頭來,漲紅了臉道:"這是什麼頑法?"天壽揀了帽子,拍淨了灰,與他戴上,拉了他進來。
亮軒道:"我真有事,何苦纏我。"大傻子見了酒,喉嚨已經發癢,勸亮軒道:"他們這般至誠留你,你就賞他們點臉罷。既擺了出來,不賞他們的臉,也叫他們下不去。"亮軒無法,又見大傻不肯走,反留住他,想是大傻要做這個東。如果大傻作東,也就放心了,隻得勉強坐下。天福、天壽各斟了酒。亮軒飲了兩杯,見大傻子放心樂意的喝酒,手裏抓了一把杏仁,不住的往嘴裏去,又見他吃了三個山裏紅,一個柿餅。
亮軒心上又想去看看琴言,此時已經點了燈,便對天福道:"你同我到你師兄屋子裏去坐坐罷。"天福道:"你定要見他,待我先去講一聲。"天福進去,見琴言在那裏看書,便說道:"外麵有個姬老爺要見見你,見不見呢?"琴言道:"我見他作什麼呢?你見我見過人嗎?"天福沒趣,將要出來,琴言想要關門,不料亮軒、大傻已走到房門口,就都匾著身子擠進來。
琴言滿臉怒容,未開言,大傻子深深一揖,亮軒也曲著腰作了半個揖,滿麵堆下笑來。琴言倒也無法,隻得還了一揖,不好就走。他們也不待招呼就坐了。
亮軒眯齊了鼠眼,掀唇露齒的要說話。大傻先說道:"怪道多天不見令師,原來歸天了,我竟全然不知。非但沒有具個薄分,連拜也沒有為拜一拜。多年相好,從前承他一番相待,倒也不是尋常的交情。"又搖著頭道:"荒唐,荒唐!不知那些聯幛的公分,有我的名字沒有?"亮軒笑容可掬的道:"我去年奉拜過的,偏值尊駕進了華府,以至朝思暮想,直到今日。
前日又聽得尊駕與敝東同席,我就沒福奉陪。敝東是個直爽人,不會溫存體貼,一切尚祈包涵,不要見怪。"琴言見這二人就是路上跟著他走的,心中甚惱。及見他們恭恭敬敬的作揖,一個說與師父相好,一個說與他敝東同席,正猜不出這兩個是什麼東西,也不來細問,含糊的答應了一聲,叫小子給了兩鍾茶。
大傻一麵吃茶,見掛著一副對子,念將出來,錯了兩字。大傻腹內既屬欠通,眼光又係近視,倒最喜念對子看畫,充那假斯文。琴言看了暗笑,略略看他們的相貌,已經生厭。又見亮軒嘻著嘴說道:"我那敝東,其實很好交的。你是不知道他的脾氣,若混熟了,隻怕還離不開呢。"大傻道:"不見那春蘭麼?"亮軒道:"春蘭固然。本來錢也花多了,自應心悅誠服的了。我那英官呢,借去用兩天,就用到如今不肯送還。這個小東西也戀著他,將我往日多少恩情付之流水。這也不能怪他,從來說白鴿子望旺處飛,也是人之常情。況且我這敝東,在京裏也算個闊老鬥,就與那華公子、徐少爺也不相上下,而且他們都是世交。前日那位徐少爺來,適值敝東不在家,他就到我書房來坐了好半日。送他出去時,他再三的約我去逛園。"大傻道:"你去沒有呢?"亮軒道:"我始而倒打算去,況且他往來那一班公子名士,都也與我相好。後來我想他還沒有做過外任,未必知道我們這一席是極尊貴的。若論坐位,是到處第一,我恐他另有些尊長年誼,不肯僭我,我所以沒有去。"大傻道:"可惜,可惜!我吃過他家酒席,隻怕京裏要算第一家了。"琴言聽得坐不住,幸天福、天壽都在這裏,便對天福道:"你請二位到外麵坐罷,我有事情。"便即走了出來。二人沒趣,隻得同天福、天壽也出來了。
亮軒就想從此脫身,一徑的走,又被福、壽二人拉住。桌上又添了四小碟小菜、兩碗稀飯,亮軒心上想道:"這是什麼吃局,一樣可吃的菜也沒有,難道八碟幹果、四碟小菜、兩碗白粥,就算請客不成?要不然,是傻子與他講明,是要省錢的緣故。這個東,大約是傻子作定了,索性吃他娘的。"亮軒也舉箸吃了一會。大傻子已喝了兩壺酒,將四碟小菜也吃幹淨了,喝了兩碗粥,抹一抹嘴。見亮軒不甚高興,便對天壽道:"姬老爺是要喝熱鬧酒的,你叫人去添些菜來,酒燙得熱熱兒的,與姬老爺豁幾拳。今日是我拉他來的,你們巴結得不好,以後他就不肯來了。"亮軒打量是請他,便放了心,忙說道:"怎麼是這樣的,也算不得吃飯。"天壽道:"這原算不得吃飯,我當你們吃過飯了,隨便吃鍾酒兒坐坐的。既然姬老爺還沒有用飯,另預備飯就是了。"大傻道:"是阿,我也沒有吃飯。姬老爺也吹兩口的,你何不請他去躺躺。"天福道:"那一天真也見你吃了兩口,不過吹不多。"亮軒見大傻這般張羅,像個做東的樣子,便有些喜歡。天福同他們到了裏麵,一麵吩咐廚房添菜備飯。亮軒原不會吹煙,不過借此消遣。天福、天壽倒有幾口煙癮,便你爭我奪的上煙。大傻乘他們不留心,即走了出來。他也飽了,便蹋著破皂靴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