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芳與茂林練了一番話,約定晚飯後同去,蕙芳也便回來。
卻值田春航來看蕙芳,蕙芳即與他吃了飯,談了一會,春航去了。茂林已在外麵候了多時。定更後了,茂林提了燈籠,照著蕙芳,到了長慶家。也不找琴言,找了伍麻子,請了長慶媳婦出來。蕙芳見他紮了白包頭,穿了孝衫,下麵倒是條長綠綢褲子,白布弓鞋,黃瘦臉兒,長挑身材,三十來歲年紀,像個嘴尖舌利的人。見了蕙芳卻不認識,問茂林道:"這位是誰?"茂林道:"這是班裏的蘇大相公。"蕙芳上前見了禮,叫了嬸娘。長慶媳婦還了禮,請他坐下,問葉茂林道:"你們二位,什麼風吹進這冷門子來?"茂林笑嘻嘻的說道:"竭誠來與嫂子請安的。為我曹大爺沒了,嫂子究竟是個不出閨門的婦道家。
適或外麵有什麼使喚我處,可以叫伍老麻來說聲,我是閑著,盡可效勞。"長慶媳婦道:"阿喲喲,言重言重!多謝你看顧我們的好心。我想我們當家的在日,那間屋子裏,一天至少也有十幾個人,圍著那盞燈,一個起來,一個躺下,倒像吏部裏選缺一樣,挨著次序來。到他死了,不要說是人,連狗也沒有一個上門。那兩個孩子也不好,麻子又戇頭戇腦的不在行。我想這個門戶也支不起,心上想另作別計。我娘家在揚州,娘今年才五十歲。大兄弟開了個估衣鋪,聞得很好。我想回去,手內又沒有錢。你兄弟在日,是東手來,西手去,不要說別的,單這一盞燈,一年就一千多吊,還有別樣花消,一家的澆裹呢。
這兩個傻孩子賠飯賠衣裳,一月掙得幾個錢?昨日有兩個生人來打茶圍,他們就留他喝酒吃飯,吃了就走。麻子跟了他去,才開發了三吊錢,你想這買賣還作得作不得?想起來直臊死了人。"葉茂林道"如今事情也難,不比從前了,都是打算盤的。
你看那家寓裏到晚沒有人來?就是空坐的多,吃酒的少。你方才說回南方的主意倒好,究竟是個婦道家,住在京裏,無親少故的,要支持這個門戶原也不容易。不如帶幾千兩銀子,與令弟開個大鋪子,倒是個上策。"長慶媳婦笑道:"阿喲喲,你倒說得好!若有幾千銀子,我也不著急了。原是為的兩手空空,所以為難。我前日不是和琴言商量麼,我說我要靠你的了,你去對華公子說,可一月給我二百吊錢。他又說不能,也不敢去對他說。我說你既不能拿錢回來,難道將我吊在西風裏麼?況且華公子在他麵上也沒花過什麼錢。我說你何不請個人去對他講,拿個三五千兩銀子來出了師,以後就由你怎樣。我有了這一總銀子,也可過得一世,自然不向你要養老送終了。他又支支吾吾的,沒有爽爽快快的一聲。"蕙芳道:"嬸娘,果然要他出師麼?如今倒有個湊趣的人。今日原為著這件事來與嬸娘商量。"長太慶媳婦道:"是那一處人,現作什麼官?"蕙芳隨口說道:"是個知縣,是江南人,這個人甚好,就是不大有錢。前日見了琴言,很讚他,想他作兒子,所以肯替他出師。
昨日與我們商量,若要花三五千兩,是花不起的,三千吊錢還可以打算。"長慶媳婦口裏"阿喲"了幾聲道:"三千吊錢就要出師!你想那琴言去年唱戲時,半年就得了整萬吊錢。如今與他出師,這個人就是他的,他倒幾個月就撈回本來。嘖,嘖,嘖!有這便宜的事情,我也去幹了。"茂林道:"嫂子不是這麼說。譬如還唱戲呢,原可以掙得出來。若賣去作兒子,是要攻書、上學、娶親,隻有賠錢,那裏能掙錢?況且這個人是善人,成全了他也好。"長慶媳婦道:"我也不管什麼,隻要他花得起錢,能依我的數,就教他來出師。"蕙芳道:"嬸娘,你到底要多少錢,說個定數兒,我好去講,或是添得上來,添不上來,再說,"長慶媳婦道:"老老實實,是三千兩上好紋銀,我也肯了。他能不能?他若不能,我還候著華公子。他是個有名花錢的主兒,或者一萬八千都可以呢。不然還有徐老爺,他是愛他的,更好說話。我忙什麼!"蕙芳冷笑道:"嬸娘但聽華公子的聲名,三千五千兩原不算什麼。但是華公子近來不甚喜歡他。非但不肯替他出師,隻怕還要打發他出來。嬸娘在外頭如何知道?我們是常到他府裏去的,如今是一間閑房給他住著,也不常使喚他。新年我們去叩歲,公子每人賞一個元寶,何以他倒沒有賞呢?那一日我見他箱裏,一總隻得六十幾兩銀子,還是去年中秋節積到如今,才積得這點東西。那徐老爺近來不比從前,也有些煩了,況他與徐老爺終是冷冷的。徐老爺肯替他師,也早出了,不等到今日。除了這兩人,你想要二百吊錢一月,否則三千銀子出師,能不能?嬸娘是明白人,難道近來在家一個多月了,還看不破他心事來?遇著這個機會,我們去說,叫他再添些。嬸娘也看破些,與自己親兒子一樣,讓些下來,兩邊一湊也就成了。三千吊錢原少,二千銀子我可保得定的。"長慶媳婦道:"你來說,更要為顧著我,也不可丟了你們紅相公的身分。如今這麼樣罷,殺人一刀,騎馬一跑,要爽快。我雖是個梳頭裹腳的婦人,卻不喜歡疙疙瘩瘩。我讓二百兩,二千八百是不可少的。"茂林見他口風有些鬆了,對蕙芳道:"如今這麼樣,你去對那位老爺說,隻算他照應了孤兒寡婦,行好事,也是陰德,叫他出二千四百銀。我們中間人不要他一個錢謝儀,都貼在正數內。慶嫂子你可不必板住了,事體以速為妙。一二日成功了,也叫慶嫂子爽快,他是直性人,作不得轉彎事。"長慶媳婦心內細想:"萬一華府打發出來,這孩子又強,不肯唱戲,也是不好。就是徐老爺,他心上人也多。
不如應許了罷,二千四百兩,已有六千吊錢,也不算少了。"主意已定,口中還說要添,經不得葉茂林這個老頭子,倒是一條軟麻繩,嫂子長,嫂子短,口甜心苦,把個長慶媳婦,像個躁頭騾子似的,倒捆住了,隻得應允。蕙芳道:"你倒擔承了,不知那邊花得起,花不起。若真湊不起來,倒叫嬸娘見怪,空費了半天唇舌。"茂林笑道:"你倒膽小,就是他湊不上來,短了一千八百,你這個紅人兒替他張羅張羅,值什麼事?橫豎他也不至負你。"蕙芳道:"隻好如此,且看緣法。"於是約定了明日早飯後就有回信,如成了,就送銀子來,並要這邊寫張字據給他。一番話,也講到三更天了。蕙芳便請長慶媳婦進內,他們還要到琴言處談談。長慶媳婦謝了一聲,先進去了,心裏想道:"姓蘇的這小雜種好不利害,二千四百兩,從三千吊錢添起,我若軟一點兒,就被他欺定了。內裏他倒想賺一注大錢。這般可惡!"自言自語的也就睡了。蕙芳與茂林到琴言房內,把事講定了的話與琴言說了,琴言甚是喜歡,隻候明日就可跳出樊籠了。蕙芳與茂林也就回去。
明日一早,蕙芳就到怡園,子雲尚未過來。在次賢處等候,一連兩起的人,將子雲請了過來,說明此事。子雲也甚喜歡,就傳總管的,叫他去開了二千四百兩的一張銀票,格外又一張五十兩的,賞與茂林。蕙芳也不耽擱,急忙回去吃了飯,找了茂林,先將五十兩送了他,茂林感激不盡,即同到長慶媳婦家來。蕙芳說:"費了多少力,他才湊了一千九百兩,我代他借了五百兩,一總開了一張票子在此,請收了。"茂林就代寫了一張字據,與琴言收執。長慶媳婦見事成了,才備了幾個碟子請茂林、蕙芳,叫琴言陪了小酌。蕙芳道:"我吃過飯了,不消費心,葉先生請獨用罷。"即對琴言道:"你去收拾收拾,辭辭師父的靈,謝謝師娘的恩,就同我到那邊去,我再同你進城去謝華公子,也不宜遲了。"琴言依了他,帶回的東西也不多,叫人幫了那小使收拾捆紮停當。蕙芳叫人一擔挑了回家,又拿出十吊錢的票子,代琴言分賞眾人。琴言穿了衣帽,拜了師父的靈,倒也傷心哭了一會。又向師娘拜辭,長慶媳婦也著實傷心,掉了好些眼淚,又囑咐了幾句話。茂林見此光景,也無心飲酒,隨著出來。長慶媳婦直送到門口,琴言灑淚而別,回到蕙芳寓處。
明日,長慶媳婦謝了茂林一百吊錢,茂林倒也不想,已心滿意足的了。誰知琴言命中磨蠍頗多,雖出了師,忽又生出氣惱來。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