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屈道翁搬過怡園來,與琴仙就在海棠春圃住下。次賢向在梨花院,與海棠圃相近。道翁即有一番教導,琴仙從前念過的書,一麵溫理,一麵與他講究些詩詞文藝,習學楷書。可喜琴仙天姿穎悟,過目成誦,而且銳誌攻書,把從前的憂悶倒也撇開。一連幾日,道翁見其職明可學,也甚歡喜。子雲更為得意,吩咐園內家人都稱為屈大爺。約有半月以來,琴仙的文理已通了好些,字也寫好了,對對做詩也通順了。父子之間,十分親愛,竟是親生的一樣。那些相公們到園來,倒不好與他盤桓,到門口略一探望。琴仙也不肯曠功,足不出戶,道翁倒有時體貼他,叫他也到各處逛逛,可以開放心胸。琴仙雖答應了,也不出去,不是寫字,就是看書,把個瀟灑慣的屈道翁,反被他拘住,要時常的釋疑問難起來。
一日,想起子雲托做《怡園序》,便作了半日,又修飾了一會,自己送與子雲、次賢看了,請他斟酌。次賢道:"妙極了,就使徐、庚複生,也不能塗改一字。"子雲道:"是石刻好呢,還是木刻好呢?"道翁道:"論長久,自然是石刻。前日見金吉甫相熟的那個季十矮子,刻工尚好,不過價值大些,然此是市井的常理。你莫若找吉甫將他薦來一刻,是極妙的。
不是說要刻在含萬樓屏風上?卻也好看。"次賢稱善。子雲即叫書童找出了八張大宣紙,照著屏風大小裁好了,送到海棠春圃,請道翁親筆自書。此時春航、南湘場事已畢,子雲定了二十八日,請諸名士遊園,以辰初畢集。是日不設筵宴,恐誤了遊興,止於幾處備了小酌茶點。凡近水者坐船,離水遠者步行,須以一日之內遊盡。王胡子住了兩日回寓,將《圖書集成》裝了五大車,送進怡園,子雲隻得收了,就放在含萬樓上,也就擺滿了五間大樓。
諸名士於二十八日早上陸續皆到。是日子玉、春航、南湘、仲清、文澤、王恂,共是六位,惟吉甫因感冒未到。園內屈氏父子,與次賢、主人四位,都在含萬樓下坐了。道翁道:"這個含萬樓是本《易經》'含萬物而化光'句摘下,因為園中的主樓,故取此名。但就本意是言乾道之大,此名似乎不甚相宜,度香以為何如?我見樓上現供著賜書,何不就改為賜書樓,未知可否?"子雲道:"改得甚妙,就是賜書樓。還要求作一副長聯。"道翁道:"老夫改了樓名,那聯句請諸名士題罷。"子雲道:"諸兄自有分題,這第一聯還求道翁先生賜題,就是諸弟兄也不肯相僭的。"道翁又讓了一會,叫琴仙捧過筆硯來,題了一副長聯。諸人見他寫出,看是:文苑賜英華,數玉笈金編,正學《十三經》,旁通《廿二子》;詞場開鼓吹,看筆歌墨舞,縱橫一萬裏,上下五千年。
題罷,哈哈大笑道:"老夫拙句不文,諸兄休得見笑。"眾名士看了,個個首肯心服。
子雲讓大眾進了承蔭堂,崇墉巍煥,局麵堂皇。院子內有座戲台,槐陰布綠,棟宇生輝。道翁與諸名士看了那些匾對,說道:"這堂名很好,不用換。東西楹要添副長聯,就請靜宜大筆罷。"次賢道:"這些聯額,原是弟當日胡亂寫成的。這承蔭堂與賜書樓,皆是正屋,還求吾兄老手一題才稱,恐我們終是柔筋脆骨,撐不住這個大局麵。況所添的地方尚多,大約有二十餘處,再等我與諸位分擬罷。"道翁道:"不是這麼說。我雖與諸位兄台相敘了幾次,尚未瞻仰珠玉,今日正可窺豹。
若盡要老夫題詠,倒將諸位的錦繡埋沒了。"眾名士謙道:"此處實不敢妄擬,其餘各擬幾句呈改。"琴仙又捧了筆硯過來,道翁道:"你學了幾天字了,我念你寫,不要寫別字才好,諸兄看看可長進些麼?"遂口占一聯,琴仙寫了,個個的端楷。
諸名士看是:佳氣近蓬萊,欣玉燭時和,金甌業盛;睛光開閬苑,詠珠簾雨卷,畫棟雲飛。
又集六朝文語,成了一副八言的,也念與琴仙,寫出是:風草月鬆,緣庭綺合;日華雲實,旁沼星羅。
諸名士惟有痛讚。再看琴仙的字,已是美女簪花,秀潤如水,更為欣喜。道翁道:"對麵戲台,雖有聯匾,那塊'太音之和'可以不換,簷前那塊是要換的。柱上的七字聯,應改八字的,請庚香世兄一題,老夫借觀珠玉。"子玉尚要推遜,眾人擠定了,卻也不慌不忙,想了半刻工夫,提起筆來寫了,說道:"小侄荒疏,未敢妄作,也集個成語,尚求老先生斧正。"道翁與諸名士看時,匾是"畫堂秋拍"四字,聯句也是集六朝文上的,是:輕扇初開,長眉始畫。
鳴瑟向趙,吹簫入秦。
道翁讚道:"我說庚香世兄定是不凡的,果然,果然!"子雲及眾名士也讚了好。
子雲就讓進內,出了承蔭堂,後是牡丹香國,四圍短短花牆,圍了有兩三畝大的一塊地。內中花石亭台,位置無一不佳,倒像獨成一個園林景象。徑用小白石砌成,曲曲折折有數十條,護以短欄。滿園盡是牡丹花,有在石台上的,有在平地上的,高高下下,足有千萬朵,開得正盛,五色繽紛,令人目眩意亂。
諸名士也賞玩不盡,然到此亦不能不稍為遊憩。各尋石徑花台,小亭曲檻處,小憩了一會。來到正屋,是七間,裏麵又間著些洞房綺戶。再到後一進,長廊繚曲,屈戍橫波,卻種滿芍藥花,此時未開。道翁道:"這牡丹香國,繁華已極,可改名為寶香堂,後一進題為護香廊。這寶香堂須添一副對子,請湘帆兄罷。"春航要遜,諸人不依,隻得遵了。想了一聯,寫出是:五雲書鑿金銀字,百寶欄開富貴花。
道翁看了讚道:"真好富麗,卻稱這寶香堂。"眾人也附和了幾聲。次賢道:"我們還是從東去呢,還是從西去呢?"子雲道:"從西到東路長,還是從東轉西,可以坐船,路卻順些。"便領眾人出了護香廊後的圍牆,隻見一帶石坡,層層的叢蘭翠筱,芳磬襲人。從石磴上行到了山北,也是一樣的蘭竹。
那帶山向西北去的,卻是土岡,由高而低。望東南去的,卻是層巒蒼翠,山下一帶清溪,溪外盡是竹樹。依山臨水間,有一所院宇,石壁上刻了"蘭徑"兩個大字。道翁與眾人進了屋子,見是一間、兩間、三間、五間的不一,有好幾處。滿目盡是碧杜、紅蘭、翠苔、綠蘚,甚為幽雅。道翁道:"此處甚佳,一洗寶香堂繁華之氣,不可不題。"因題為風露清吟館,對仲清道:"劍潭兄試題一聯。"仲清不能推辭,此處也合他的雅趣,即題道:二分水蘸三分竹,一麵山栽兩麵花。
道翁讚道:"好極了,卻移不到別處去。"仲清笑道:"有先生的珠玉在前,我等實難附尾,不過聊以塞責而已。"文澤道:"此處我竟沒有來遊玩過。"王恂道:"我也沒有,到護香廊就住了。"南湘道:"我去年看菊花,是從這裏走過,倒遊了一遊。"子雲引道,過了一座木橋,從竹林走出,是片空地,有幾間敞廳,立著鵠棚,旁邊還一條馬路,望東北上編些竹籬,高高矮矮,護著幾處屋宇。同到了裏頭,內中擺設俱極雅淡,署名曰菊畦。後麵是個大蕩,蕩邊樹木茂密,再後頭就是圍牆了。道翁道:"此處可改做黃香東圃,添副小對子罷。"遂念道:春秋多佳日,風雨近重陽。
子雲引了從菊畦東手走出,一帶桑林,前麵是溪河擋住,便叫家童去撐了兩個船來。家童沿著河堤,轉過山嘴,不多一刻,見兩個小艇撐了過來。眾人下了船,一並的慢慢撐去。繞過了一個石磯,見一邊是山,一邊是樹。到了一處,係好了船上岸。隻見蒼鬆夾道,古柏成船。從鬆林裏進了一所莊院,也有二十餘間,最後一進,已在山頂,見有一株古鬆,如虯龍盤雲一般,中間設一張禪床,前麵一個丹鼎,署名為鬆龕。外有一個鶴欄,見有兩隻白鶴,雪羽皚皚的,甚是可愛。道翁道:"鬆龕可改名為鬆鶴丹房,竹君可題一聯。"南湘也集了六朝文,念道:逸翮獨翔,孤風絕侶;真花暫落,畫樹長春。
道翁讚了"好"。翻山過去,從一條石徑走下,望南一百餘步,倒是梅崦了。密葉繁陰,子多於豆。同進了屋內,眾人已走了許多路,也要歇歇了。子雲即吩咐擺飯上來,略喝了幾杯酒,便吃了飯,喝了茶。道翁問道:"這個園共有幾裏?我們今日也走了好半天,還不到三分之一。"子雲道:"周圍原有五裏,山占了一分,水占了兩分,樹木占了一分,空隙處又占了一分。於房屋原隻得二十幾處,除了門房、馬棚、廚房等類,算起來共有四百零八間。其實也不算很大,若要擴充出去,也還可以。"道翁道:"夠了。太大了,太覺空曠。你這個園好在不散,處處精神團聚,一處有一處的結構,真是好手筆,大約你與靜宜也費盡了心。"次賢道:"可不是,那時你又不在京裏。你若在此,便好商量,必定還要添出許多好處來。"道翁道:"已經好極了,設使我起出稿來,還未必能如此。"子雲道:"有幾處,靜宜也改了好幾回才成的。"子玉道:"這梅崦兩字,隻好刻在山上。在房屋裏,這崦字似乎要改才好。"道翁道:"就請教換個名字。"子玉道:"還請道翁先生改罷。"仲清道:"你若想著了好的,就說也不妨。"道翁道:"正是,就我換得不妥,也要請教大家商量的。"子玉道:"改做古香林屋罷。"道翁道:"妙、妙!這個古香林屋實在改得妙,就請題一聯以成全壁。"子玉要取筆寫時,琴仙道:"我代寫,你念來。"子玉一麵念,琴仙一麵寫,眾人看是:看他竹外枝斜,恰稱翠袖生寒,縞衣純素;伴我夜闌人靜,正值瑤琴一曲,玉笛三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