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侍郎半信不信的道:"明日我且去看看,問問地方,可以買得,就是那塊。"琴仙一麵看那梅侍郎的相貌,卻與子玉半點不像,生得身瘦而長,一臉秋霜,凜然可畏,將近五十歲光景。
此時琴仙稱呼士燮為大人,自己為晚生。梅侍郎道:"你尊公與我二十年交好,祖上還有年誼,你叫我為世叔,自己稱侄就是了。方才這個稱呼,倒覺疏遠。"說了些話,也就去了。琴仙心內安穩,且十分感激,意欲求他攜帶進京,尚有幾天耽擱,且慢慢商量罷。明日,帶了劉喜即去拜謝,梅侍郎命家人代琴仙寫了領狀,將失物領了出來,送還琴仙。琴仙從此得了生路,見兩箱盡是他的衣服,尚餘三百十七兩銀子,還有個金鐲與零星幾樣玩器,便有恃不恐,與劉喜說葬事盤費都已有了,劉喜也甚喜歡。琴仙因是綢緞細毛衣服不好穿,就拿出幾十兩銀子,隻得自己同了劉喜,到衣鋪裏去買兩套素麵羔皮的稱身衣服,劉喜也買了一身。
這兩日,梅侍郎托人找買墳地,尚無回信。晚間睡了,夢見屈道翁紗帽紅袍,欣然而來。士燮見了大奇,便問他為何這樣打扮?道翁也不講明,執著士燮的手道:"明公不忘故舊,仗義恤孤,泉下人銜環難報,小女現寓莫愁湖畔,乞以骸骨付之,死且不朽。小兒流落無所依棲,想萬間廣廈,可借一枝,諸祈憐憫。"說罷便拜,慌得士燮也答拜了。道翁起辭而去,忽又進來,手執蓮花一枝,對士燮道:"此花出於淤泥而臨清波,豈得以淤泥為辱?既往不咎,明公幸勿鄙此花之所自出也。"說畢,足起煙雲,冉冉淩空而去。士燮醒來,把這夢中的言語細細詳了一會,心裏已有幾分明白:"出於淤泥而臨清"與"既往不咎",想他這個義子必是個小旦出身。這也不必論他,隻要人好,總是一樣。又想:"看這道翁像成了神,莫非莫愁湖畔果有他女兒的墳麼?昨琴仙請仙之說,又見什麼杜仙女,竟是真的了。"半夜竟不能寐。天一明就起來,著人去請了屈大爺過來,有話商量。
不多一會,琴仙過來,就同他吃了早飯,梅侍郎且不說夢,要他同去逛莫愁湖,琴仙欣然,梅侍郎與琴仙各坐了轎,家人騎馬,出了城,沿著城牆走去,約有二裏路已到了。此時正是嚴冬天氣,已下過了幾場大雪,梅侍郎恐曠野寒冷,轎中披了玄狐鬥篷。及進了斑竹林中,反覺春風和煦,如二月間天氣,絕不寒冷。那些竹樹花草依然流青撲翠,芳馥如前。最奇的那盤淩霄花,開了數百朵,地下的蘭蕙齊芳,那馬纓花是盛夏時開的,也複含苞吐萼,一時就開了許多花出來。倒將個梅侍郎看得心驚,唯有肅然起敬。琴仙見墓門間多了四棵小樹,已有三四尺高,仔細看時,就是杜仙女種的蘋、梨、桃、李,每棵樹上開了一朵花,芳豔無比,心中甚駭:"怎麼已經開花了?"梅侍郎看了,連連稱異,歎為真神仙福地,便問家人道:"此處大約是官地,沒有地主的?"家人道:"凡靠城一帶,俱係官地。"梅侍郎才定了主意,在左右徘徊了一會,見苕花叢中飛出許多翠雀來,啁啁啾啾,望著梅侍郎、琴仙鳴個不已,飛來飛去,在他們身邊旋繞了無數,然後飛往湖邊去了。梅侍郎連連讚歎,對琴仙道:"這裏真是個仙地。我素來不信神仙之說,如今眼見,不得不信。我並要與你尊公建一個祠,並供這女仙牌位。你說可好麼?"琴仙聽了,淌下淚來,就跪下叩謝。梅侍郎一發感慨起來,連忙挽起,說道:"我為這事倒多耽擱幾天,雖等不及完工,也須籌畫好了,方可起身。"便叫琴仙回去。他就到江寧縣中與縣尹商量建祠之說。知縣一口應承,即傳了工房丈量了地,喚了工頭,鳩工庀材,就在那裏搭了廠,動起工來。士燮擇了二十四日下葬,那與他做了墓誌,趕緊刻了,又寫了神道碑,勒於石。
到了二十四日,江寧諸紳士聞了士燮這個義舉,來送葬者數百人,或作詩,或作歌行,或作文,或題祠中聯額,士燮一一看了,等祠成之後,一齊刻在祠內。是日祠已豎了梁柱,頭門、二門、正上廳三楹,兩廂房後樓三楹,餘平廈六間。規模粗定,士燮不能等待,發了二千金與家中老總管梅成督造,又畫了杜仙女像,命塑泥身彩畫。一一分撥定了,那日就請琴仙過來商量,要帶他進京。琴仙喜出望外,又複謝了,即算清房租,一直搬到梅侍郎的船上,並將領回之銀,送與梅侍郎,梅侍郎仍叫他收了。此番琴仙感激,真到二十分。梅侍郎因道翁夢中之語,絕不查問琴仙根底,因劉喜稱呼大爺,便命家下人也稱呼為屈大爺。梅侍郎要他叔侄稱呼,琴仙不敢,仍稱大人,自稱名字,梅侍郎也隻好由他了。
送葬之日,侯石翁被紳士拉了同去,也來走了一走。見琴仙尚是有氣,話也不與他講,石翁不樂,心裏既恨琴仙,又妒士燮,一到就走,拜也沒有拜一拜。後來諸紳士又有高興的出來倡捐,這個十兩,那個二十,集腋成裘,又湊了數千金。把這屈公祠擴充起來,起了好些亭台樓閣。莫愁湖中造了湖心亭、九曲紅橋,又造了幾個船,以為春夏遊湖之樂。屈公墓、杜仙女墓前,都建石牌坊、華表柱、翁仲,餘外又圍了一個園,種些花木,堆些假山,竟成了一個名勝。這屈公祠竟與孫楚樓、江令宅齊名不朽了。
梅侍郎於二十八日開船在船上也是寂寞,倒將琴仙當著子玉一樣,朝夕相依。又見他穩重靈警,十分契愛,又試他書本上雖未用過功,而詩詞雜藝頗覺聰明,因想到京後,慢慢的再教他讀書,學作文字。惟琴仙絕不敢題起認得子玉,心裏還怕問他的出身,如果問他,隻好撒兩句謊,支吾遮飾,再不知道乃尊夢中已囑咐了他。船到王家營子起旱,已是臘月初八了,計日要到二十六日才能到京,日短夜長,隻得晝夜兼程而進,且暫按下。
再說子玉見父親超升了侍郎,喜出望外。已得了江西所發之信,計日早可到京,為何至今未到。顏夫人盼望,更不必說,王文輝也是常來問信。那日已是臘月十五,早上送了一封信來,子玉看信麵上是:"江西學政梅宅梅庾香少爺手啟,屈勤先寄。"心中大喜,知琴仙到了江西任所了,便忙拆開,看見還有與子雲、蕙芳、素蘭、琪官的信,且擱過一邊。拆開自己的信,見一張白紙寫著"哀啟者",大為駭然,想道:"難道道翁有什麼緣故了?"遂細細的看下去,不覺淚珠點點的落將下來。
及再看到所有衣物盡為逃奴輩竊去,守棺蕭寺,衣食全無,又屢遭侯石翁戲侮,本擬一死,又因旅櫬無歸,故爾暫延殘喘,務祈設法著人前來等語。子玉不覺淚如泉湧,萬箭攢心,毫無主意,也不忍再看。便吩咐套車到怡園找子雲,誰知次賢、子雲、南湘、高品沒有一個在園子裏,子玉更加著急。跟班們不知何事,又不敢問子玉,便又到九香樓,進去見諸名旦都在園中,南湘、高品、金粟都在這裏。子玉不及敘話,一臉悲愁,就將琴仙給眾人之信與他們看了,個個灑淚。再不料琴仙一出京,就遭此大難,真令人意想不到。蕙芳道"如今沒有別的,快找度香來商量。"於是打發人找尋子雲。找著了子雲,到了九香園,見了子玉的光景,急急的拆開信看了,已覺涕淚潸潸。
又將道翁的遺言拆讀,更加淚落如雨。子玉等與眾人看了,個個大哭了一場,哭得九香樓下好不熱鬧。眾人哭畢,子雲道:"此事在我,明日即著人到江南去接玉儂回來,並辦道翁葬事。但今年不能到了。"子雲即回,要告訴次賢商量此事。子玉也無心在九香樓,便即回家。高品,史南湘金粟與那些名旦,各惆悵無歡。子雲回園與次賢說了,次賢更痛得傷心,一夜之間,便摹了道翁神像。明日邀同眾名士在九香樓為位而哭,設奠三日。華公子得了信,也來哭奠。一個九香園倒成了屈道翁的喪居了,就沒有穿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