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個翰林院的編修一下升任杭州知府,又蒙嚴世蕃在嚴府召見,高翰文心中除了些許欣喜之外,更多的還是一些隱隱的忐忑。
嚴世蕃這時顯然為自己找到了一個滿意的杭州知府而高興,因高興而生喜愛,竟然露出了那種求才若渴、禮賢下士的模樣來,而他這種和藹的態度也拂去了高翰文心中的忐忑,臉上的笑容也比剛走進嚴府時要鬆弛了許多。
嚴世蕃親手從一個紅木大櫥裏捧出一個盒子,走到高翰文麵前。
高翰文連忙站了起來。
“坐,坐。”嚴世蕃一邊親熱地叫高翰文坐下,一邊便去開那盒子。
羅龍文和鄢懋卿會意地對望了一眼。
盒子打開了,盒子裏還套著四個小盒子。嚴世蕃先掏出了那個長條形的盒子,輕輕揭開,從裏麵拈出了一支毛筆。
那毛筆一看便感覺非凡:
筆杆和普通毛筆一般粗細,卻是青裏透著星星黑點的斑竹;沿著筆杆看下來,那筆套卻是晶瑩的和闐玉鏤空磨尖做成的!
嚴世蕃先將筆杆筆套示給高翰文看:“這支筆杆是成祖爺派鄭和下西洋帶回的犀角做的,之後再沒有這麼大的犀角了。筆套平常些,是藍田玉雕的,取個口彩而已。”說著又拔起了筆套,露出了紅裏透亮的筆毫:“最難得是這筆上的毫!是嘉靖三十年雲南的土司套了一條通體紅毛的黃鼠狼的尾毫做的。給很多人看了,都說一千年隻怕也隻有這一支。這支筆不是送給你寫字的,世第書香人家,傳個代吧。”
那高翰文已經看得眼睛發亮。
嚴世蕃這才又將筆套上,放回長條盒中:“這一盒共四支,全是一樣的。你拿著。”說著將盒子遞給高翰文。
高翰文木木地接過盒子。
嚴世蕃又一把捧起那個大盒:“還有三樣,墨是宋朝的,有米南宮的款;硯也是宋朝的,有黃庭堅的款,這疊紙,是李清照燕子箋。都給你,拿回去自己慢慢看吧。”說著,雙手捧過去,見高翰文手裏還拿著那個長條盒在發愣,便又說道:“擱進來,擱進來。”高翰文這才將手裏的長條盒放進大盒,卻不敢接那大盒:“恩師,這麼貴重的東西學生不敢受。”
嚴世蕃:“我給你的,你就受下。”
那高翰文還在猶豫。
鄢懋卿說話了:“寶劍贈壯士!在我大明朝後進的翰林裏,能受用這套文房四寶的人可不多。這是小閣老對你的賞識。還不收下?”
高翰文隻得雙手接過了那個盒子。
羅龍文這時做戲般歎了一聲:“罷了,罷了,我們這些人也都該歸隱山林了。這幾樣東西我向小閣老討了多少回他不給,現在美人一去再無芳草了。”
高翰文連忙雙手將盒子捧向羅龍文:“那羅大人現在拿去。”
羅龍文:“可別,浙江改稻為桑的大事我可幹不了。一年之期大功告成,我們還等著你用這四寶寫捷奏呢。”
高翰文雙手捧著盒子舉過頭頂:“恩師放心,二位大人放心,學生此去,一年之內倘若不能為朝廷完成改稻為桑的國策,就用這盒子裏的筆墨紙寫下自己的祭文!”說著跪了下去。
嚴世蕃雙手把他攙起:“好好去,幹好了好好回,朝裏還有重任等你。”
高翰文重重地點點頭,滿臉凝重雙目閃光……
內閣會議剛完,張居正就到了裕王府。
見到張居正,譚綸馬上站了起來,充滿期待地問道:“結果怎麼樣?”
裕王沒有表現得譚綸那樣急切,但看著張居正的目光也閃爍著探詢。
“一切在禦前就已成定局,這個會議與不議結果都是一樣。”
張居正的話讓大家又沉默了。
裕王:“那胡宗憲請求朝廷給浙江撥糧賑災總該答應他吧?”
張居正搖了搖頭。
“總得有個道理吧?”裕王又站了起來,顯得有些氣憤。
張居正:“還要什麼道理?就是為了讓浙直那些絲綢大戶就地拿糧食把受災百姓的田都兼並了去。還美其名曰‘以改兼賑,兩難自解’。”
裕王:“你們呢,總得說話吧?”
張居正不語。
“徐閣老和高拱呢?”裕王這才發現徐階和高拱沒有一起來。
張居正:“胡宗憲不死心,跟著徐閣老和高拱又去了戶部,還是想戶部給浙江調些糧去。”
“戶部能不能給他調些糧?”裕王望著張居正。
張居正沉默了,也深深地望著裕王。
裕王似乎明白了自己這是多此一問,手一擺,顧自說道:“戶部是不能給他調糧的。”
張居正:“王爺,說句您不一定愛聽的話,能調,這個時候我們也不會給他調了。”
裕王一怔,問道:“這話什麼意思?”
張居正一字一頓地:“幹脆,讓浙江亂起來!”
裕王的眼睛睜大了。
張居正:“到這個時候了,臣等的意思也該跟王爺說明白了。嚴黨把持朝政二十多年,其實早已是土崩魚爛。之所以能夠維持,全靠逢迎聖意。宮裏需求無厭,他們又層層貪剝,才落下這麼大的虧空。王爺本知道,他們這一次想在浙江改稻為桑也是為了補虧空想出的法子。但這麼大的事,連胡宗憲都知道一年內絕不可施行。可他們等不得,底下的人又認準了是個發財的機會,才竟然幹出了毀堤淹田這般傷天害理的事。反正剜的是百姓的肉,其實剜的也就是我大明朝的肉,來補他們的瘡!這麼明白的事,朝廷上下竟然視若無睹!好不容易出了個胡宗憲苦心孤詣出來說話,其實也是為了他們好,他們都視若仇讎!連一個胡宗憲都容不下,這也是他們的氣數盡了。王爺,長痛不如短痛,這一次幹脆讓浙江亂了,就當作我大明朝身上爛了一塊肉!這塊肉一爛,嚴黨那個膿瘡也就是該擠的時候了!”
真是振聾發聵!裕王被張居正這一番話說得臉上也漸漸現出了潮紅,怔怔地站在那裏:“徐閣老和高拱都是這麼看嗎?”
張居正:“這是臣等一致的看法。”
裕王又望向了譚綸:“子理,你怎麼想?”
譚綸也站了起來:“是大謀略!隻是苦了浙江的百姓。”說到這裏,譚綸的目光顯然從臥室那道門的方向看見了什麼,便停住了話,低下了頭。
張居正也看見了,連忙站了起來,低下了頭。
兩人幾乎是同時:“王妃。”
裕王這才看見,李妃抱著世子走出來了。
裕王:“正議事呢,你又抱著世子出來幹什麼?”
李妃似乎永遠是那副麵若春風的樣子,但這時眉眼中卻顯著肅穆,將世子往裕王麵前一送:“不幹什麼,就讓你抱抱世子。”
裕王顯得有些厭煩,又不得不把孩子接了過來:“到底是幹什麼?”
李妃:“就想問問王爺,你現在有幾個兒子?”
裕王:“有什麼就直說吧。”
李妃卻顯得有些固執:“臣妾要王爺答我這句話。”
裕王:“明知故問,誰不知道我就這一個兒子。”
李妃:“臣妾鬥膽要說了,王爺這話又對又不對。”
對李妃其人,張居正和譚綸包括這時沒來的徐階、高拱都心存著幾分敬重,知道她雖然是個女流,卻往往能往大處想,而且見識過人。這時見她這般行為,這幾句問話,就知道她又有什麼驚人之語了,不覺都抬起了頭,望向她。
李妃正顏望著他們:“剛才你們說的話我在裏麵都聽到了。大勢所然,有些事本不是一時就能辦好的。但有一條永遠不能忘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王爺是皇儲,接下來王爺手裏抱著的世子是皇儲。念在這一條,你們也得往遠處想,要給王爺和世子留一個得民心的天下。”
這話一說,不隻是張居正和譚綸,就連裕王也肅然起來。
李妃接著說道:“我剛才說王爺說得對,指的就是這個。冒昧說王爺說得不對,指的也是這個。王爺是皇儲,也就是將來的皇上,大明朝所有的百姓都是你的子民,將來還是世子的子民。哪有看著子民受難,君父卻袖手旁觀的!胡宗憲尚且知道愛惜自己任地的百姓,王爺,還有你們,難道連個胡宗憲也不如嗎?”
張居正和譚綸這時都望向了裕王,三個人相視的目光中都同時顯出了男人那種特有的慚愧又帶些尷尬的神色。
李妃不看他們,繼續說道:“大明朝不是他們嚴家的大明朝,更不是他們底下那些貪官豪強的大明朝,他們可以魚肉百姓,王爺,還有你們這些忠臣,你們不能視若無睹。”
“天地有正氣!”張居正激動地接言了,“王妃的正論讓臣等慚愧。浙江的大局雖然已經無法挽回,但對那些受災百姓,臣等確實應該爭一分是一分。民心不可失!”
裕王這時把世子遞還給李妃,深望了她一眼,接著轉問譚綸:“子理,你在浙江有些日子了,你想想,怎麼樣才能幫著胡宗憲,讓那些受災的百姓少點苦難?”
譚綸想了想:“我能幫的也就一條,盡力讓官府和那些絲綢大戶不要借著災情把百姓們的土地都賤買了去,但這就必須要有糧食讓他們度過災年。臣在來京的時候曾和胡宗憲商議過,萬一朝廷調不出糧食,臣就陪他到應天找趙貞吉借糧。”
“這個法子可行。”裕王立刻肯定,“趙貞吉是應天巡撫,跟胡宗憲有深交,找他借些糧應該能借到。”
譚綸:“可就算能借些糧也不一定能阻止那些人兼並土地。現在胡宗憲不再兼任浙江巡撫了,民事歸鄭泌昌管,要是新任的杭州知府和淳安建德的知縣仍是他們的人,有糧也到不了百姓的手裏。”
裕王立刻轉問張居正:“新任杭州知府是誰,定了沒有?”
張居正:“他們早定了,是嚴世蕃的門生,翰林院的編修高翰文。”
裕王:“是不是上一科的探花那個以理學後進自居的高翰文?”
張居正:“是這個人。用他,也可見嚴黨那些人費了心思。這個人寫了幾篇理學的文章,在朝野有些影響,也沒有什麼貪財的劣跡。這一次提出的‘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口號就是他提出來的。內閣議事的時候,嚴世蕃和他的那些同黨把這個人都捧上了天。”
裕王又怔住了:“鄭泌昌的巡撫,這個人的杭州知府,浙江這一回不亂也得亂了……”
“淳安和建德知縣呢?”李妃抱著孩子又插言了。
張居正:“這兩個缺倒是沒議。他們的意思還不是讓鄭泌昌和高翰文去挑人就是。”
李妃:“這兩個縣可不可以派兩個好官去?”
裕王:“巡撫和管淳安建德的知府都是他們的人,爭兩個知縣有用嗎?”
“有用。”譚綸接道,“王爺,王妃的話有道理。怎麼說,直接管百姓的還是知縣。關口是這兩個人隻是好官恐怕還不夠。淳安全縣被淹,建德半縣被淹,從上到下,那麼多雙眼睛全盯著賤買這些被淹的田。要救百姓,就要抗上!尤其是淳安這個知縣,這個時候去,就得有一條準備,把命舍在那裏!”
張居正:“當今之世,這樣的人難找啊……”
大家又都沉默了。
“人選我這裏倒有一個……”譚綸過了好久才又冒出了這麼一句話。
“在哪裏?現在把他叫來。”裕王急問。
譚綸:“哪兒有這麼現成的人就能叫來。”
裕王:“那你又說?”
譚綸:“人雖見不著,我這裏倒有他的一篇論抑製豪強反對兼並的文章。王爺,王妃,還有張大人你們想不想知道他怎麼說?”
張居正:“在哪裏?”
“誰帶著文章到處走?因為寫得好,我通篇都記下了。想聽,我現在就背給你們聽。”譚綸見裕王點了頭,略略想了一下,背誦起來,“……‘夫母誕一子,必哺育使之活;天生一人,必給食使之活。此天道之存焉,亦人道之存焉。豈有以一二人奪百人千人萬人之田地使之饑寒而天道不淪人道不喪者!天道淪,人道喪,則大亂之源起。民失其田,國必失其民,國失其民則未見有不大亂而尚能存者!’”
“慢!”張居正止住了譚綸,“這幾句話的意思好像在哪兒見過?”
譚綸:“正是。胡宗憲在上一道奏疏裏就引用過,隻改了一個字。最後兩句就是。”說著,他又接著大聲背誦起來:“‘是以失田則無民,無民則亡國’!”
“好!”張居正在腿上猛拍了一掌,站了起來,緊望著譚綸,“寫這篇文章的人叫什麼,現在哪裏?”
裕王和李妃也定定地望著譚綸。
譚綸:“此人姓海名瑞,字汝賢,號剛峰,在福建南平縣任教諭。”
“這就好辦!”張居正抑製不住興奮,“教諭轉調知縣是順理成章的事。王爺,此人是把寶劍,有他去淳安,不說救斯民於水火,至少可以和嚴黨那些人拚殺一陣!王爺,跟吏部說一聲,立刻調這個海瑞去淳安。”
裕王也重重地點著頭:“此人是難得的人選,我可以跟吏部去說。”
“事情恐怕沒有這麼容易。”譚綸卻輕輕地潑來一瓢冷水。
裕王和張居正都是一怔,連此時還靜靜地坐在那裏的李妃都望向了譚綸。
張居正:“有什麼難處?教諭轉知縣是升職,莫非他還不願來。”
譚綸:“張大人這話在官場說得通,可在海瑞那裏未必說得通。這個人我知道,自己願做的事誰也擋不住。自己不願做的事升官可引誘不了他。現在這個情形,以他的誌向,叫他去淳安他應該會慷慨赴之。但有一個字,他越不過去。”
張居正:“哪個字?”
譚綸:“孝!”
這個字確實有分量。裕王、張居正和李妃都又怔在那裏。
李妃望著譚綸:“可不可以說仔細些。”
譚綸:“這個海瑞是海南瓊州人,四歲便沒了父親,家貧,全靠母親紡織傭工把他帶大。中秀才、中舉人,慨然有澄清天下之誌,就是科場不順,中不了進士,那份誌氣也便慢慢淡了。現在把那顆心都用在孝養母親上。說來你們不信,都四十好幾的人了,他一個月倒有二十幾個夜間是伺候著老母睡在一室。”
“他沒有娶妻嗎?”李妃有些好奇,問道。
譚綸:“王妃問的正是要緊的地方了。他海門三代單傳,怎麼能不娶妻?可到現在還隻生了一個女兒。因此,要是叫他此時任淳安知縣,很有可能便是壯士一去,風蕭水寒!無論是奉養老母,還是為海門添嗣續後,‘孝’之一道,他便都盡不了了。”
李妃、裕王和張居正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