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翰文:“不管怎樣,有幸結識了沈先生,他日沒有了公事牽纏,我倒真願意與先生推談琴理。至於剛才先生跟我說的這些宮裏的事,我會好好去想,不會告訴任何人。”說到這裏便站了起來。

沈一石一笑:“照大人這樣說我們明天開始也就不能再來往了。現在是酉時,大人能不能為在下耽誤半個時辰?”

高翰文似乎明白他要提什麼,略想了想,還是問道:“沈先生要我做什麼?”

沈一石:“請大人為舍侄女指點一下《廣陵散》中那個錯處。”

高翰文眼望沈一石,心裏其實已經答應了,卻仍有些猶豫。

沈一石:“就半個時辰,悟與不悟,是她的緣分了。”

高翰文把目光望向了窗外的天色:“高情雅致,沈先生真會難為人哪。”

這便是答應了,沈一石趕緊深深一揖:“多謝大人。”

沈一石領著高翰文再次走進琴房,芸娘這時已經不在“琴台”上,而是盈盈地站在屋子的中間,腳下擺著一個繡錦蒲團。

沈一石:“也不知是我的麵子還是你的福分,拜師吧。”

芸娘在蒲團前慢慢跪下,拜了下去。

高翰文倒有些慌亂了:“不敢,快請起來……”

芸娘還是拜完了三拜,這才又輕輕站了起來,低頭候在那裏。

沈一石這時竟也靜默在那裏,稍頃才說道:“隻有半個時辰,請大人先彈一遍,然後給你指點錯處,你要用心領會。經高大人指點以後,我的那點琴藝便教不了你了。”

弦外之音恩斷義絕!在高翰文聽來是“琴藝”,在芸娘聽來當然是指“情意”,但以沈一石之清高自負,這時竟搬來個讓任何才女都可能一見傾心的才子讓自己眼睜睜將人家毀了,這份怨毒,局外人如何能夠理會?

“知道了。”芸娘那一聲輕聲應答,喉頭竟有些喑咽。

沈一石倏地向她望去。

芸娘的眼也頂著向沈一石望去。

高翰文似乎感覺到了什麼,轉望向沈一石。

沈一石的目光立刻柔和了:“趕緊吧。我就在門外洗耳聆聽。”說著走出門去,把門帶上了。

——琴聲從琴房那邊遙遙傳來。

沈一石坐在賬房裏,兩眼睜得好大,眼神卻顯然不在眼眶裏,像是隨著傳來的琴聲天上地下日月星辰八極神遊!

琴聲彈到了極細處,像是從昊天深處傳來的一絲天籟!

沈一石屏住了呼吸,側耳凝聽。突然,他眉頭一皺。

門外傳來了一陣零碎的腳步聲。

看院的管事正輕步帶著四個織造局的太監來了!

見賬房門關著,琴房那邊又傳來琴聲,那管事好像明白了什麼,將一根指頭豎在嘴上,示意四個太監不要出聲。

太監們可不耐煩,其中一個說話了:“又叫我們來,又叫我們在門外站著,怎麼回事?”

“我的公公!”那管事盡力壓低著聲音,“就忍一會兒……”

他剛說到這裏,門輕輕地開了,沈一石出現在門口。

四個太監見了沈一石還是十分禮敬,同時稱道:“沈老爺……”

沈一石對他們也還客氣,做了個輕聲的手勢,然後一讓,把四個太監讓進門去。

四個太監配得倒好,有高的有矮的有胖的也有瘦的,這時一齊在椅子上坐下了。

沈一石信手拿起四張銀票,每人一張發了過去:“喝杯茶吧。”

四個太監倒不太愛作假,同時拿起銀票去看上麵的數字。

——每張銀票上都寫著“憑票即兌庫平銀壹仟兩。”

四個太監都笑了,將銀票掖進懷中。

那個坐在第一位的胖太監望著沈一石:“現在就……”說到這裏做了個抓人的手勢。

沈一石淺淺一笑:“不急。”說著自己也坐了下去,閉上眼又聽了起來。

那四個太監還是曉事,便都安靜了,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琴聲漸轉高亢,傳了過來。

——高翰文按弦的左手在疾速地移動,就像幻化成幾隻手在弦上倏忽迭現,但還能看得出手形;疾速掄動的右手五指卻已經像雨點般有影無形!

高翰文坐在那裏像一座玉山,身上的綢衫隨著身段的韻律在飄拂,就像繞著玉山的雲!

芸娘就坐跪在琴幾前方的左側,兩眼癡癡地,也不像在看琴,也不像在看高翰文。

高翰文這時好像也忘記了身旁這個女子的存在,一陣疾掄之後,雙手都浮懸在琴弦約一寸高的上方,停在那裏。

芸娘的目光這時慢慢移望向他那兩隻手。

果然,按弦的左手慢慢按向了角弦,右手的一指接著輕輕地一勾,發出了一聲像是在呼喚,又像是在告別的聲音。接著,一段帶著神往又帶著淒苦的樂曲響起了。

——這就是高翰文所說嵇康臨刑前向往魂歸邙山的那段樂曲!

路漫漫其修遠!高翰文的兩眼慢慢潮濕了,接著閃出了淚星!

芸娘的淚珠卻已經沿著臉頰流了下來!

——四個太監有些詫愕了,都怪怪地望著沈一石。

沈一石坐在那裏,兩隻眼眶中也盈滿了淚水!兩隻手卻虛空抬著,左手作按弦狀,右手作彈撥狀!

四個太監麵麵相覷。

突然,琴聲停了!

沈一石一下子緩過神來,倏地站起。

四個太監也緊跟著站了起來。

為頭的那個胖太監:“可以抓了?”

沈一石停在那裏,稍頃又坐了下去:“再等等吧。”

四個太監也隻得又坐了回去。

——從樂曲中出來,高翰文回過了神,望向芸娘,不禁心中怦然大動!

芸娘跪坐在那裏,深深地望著高翰文,淚流滿麵。

所謂高山流水,高翰文這時望著她也不再回避目光:“你來彈吧。”

芸娘卻還是跪坐在那裏,深望著高翰文,突然說道:“大人,快半個時辰了,你走吧。”

高翰文一怔,心裏冒出了一絲不快,但再看芸娘時,見她眼中滿是真切,不像有別的意思,便報以一笑:“有事也不在耽誤這片刻。我答應了你叔父,教你改過那一段。來彈吧。”說著,移坐到一邊,空出了琴幾前那個位子。

芸娘開始還是跪坐在那裏沒動,也就一瞬間,她的目光閃出了毅然的神色,像是驟然間作出了一生的選擇,深望著高翰文問道:“大人,人活百年終是一死,那時候你願不願意魂歸邙山?”

高翰文被她問得一愣,見她決然肅穆的神態,神情也肅穆起來,鄭重答道:“吾從嵇康!”

芸娘:“那我也從嵇康!”說完這句她移坐到琴幾前,一指按在角弦上,另一指勾動琴弦,也發出了高翰文剛才彈出的那樣一聲!

——神往,淒苦,都酷似高翰文彈出的嵇康臨刑前那種神韻;其間卻另帶有一種一往無前絕不回頭的鳴響。似更傳出了嵇康當時寧死也不與魏國權貴苟同的心境!

高翰文驚了。

——沈一石似也從琴聲中聽出了什麼,臉色一下子青了,從嘴裏迸出兩個字:“抓吧。”

早就在候著這一刻了,四個太監倏地彈起,像出巢的蜂,向門口湧去。

“慢著!”沈一石又喝住了他們。

四個太監愣生生地刹住了腳步。

沈一石:“叫他寫下憑據就是,不要傷了他。”

為首的胖太監:“曉得。抓去(音:ke)!”

四個太監奔到琴房門口,撞開了琴房的門,湧了出去。

高翰文愕然地看著衝進來的四名太監。

胖太監乜高翰文一眼:“高大人真是多情才子啊!”

瘦太監馬上接過來:“不僅多情,而且膽大。竟然勾引楊公公的‘對食’。”

高太監:“這可怎麼辦?楊公公麵前我們可交不了差。”

矮太監:“有一個辦法,煩勞高大人寫下個字據,證明這事與我等無關。高大人大仁大德,不會讓我們為難的。”

“什麼楊公公?什麼‘對食’?”高翰文這時似乎已經明白自己陷入了一個精心布設的局裏,卻仍然難以相信,便不看那四個太監,望向芸娘。

芸娘這時依然坐在琴幾前,非常平靜,望著高翰文:“楊公公就是織造局的監正,我是伺候他的人。宮裏把我們這樣的人叫做‘對食’。”

高翰文的臉立時白了,氣得聲音也有些顫抖了:“那個沈先生呢,也不是你的叔父吧?”

芸娘:“他是江南織造局最大的絲綢商。就是他花了錢從蘇州買了我,送給了楊公公。”

高翰文的胸口像被一個重物砰地狠擊了一下,兩眼緊緊地盯著芸娘。

芸娘也深深地望著他,那目光毫不掩飾心中還有許多無法言表的訴說。

高翰文:“告訴你背後那些主子,我高某不會寫下任何東西!”說著,一轉身又站住了:“還有,以後不要再彈《廣陵散》,嵇公在天有靈會雷殛了你們!”

芸娘顫抖了一下,眼中又閃出了淚花。

高翰文這才大步向門口走去。

“哎!”四個太監站成一排擋住了他。

胖太監:“你走了,我們怎麼辦?”

“你們是問我?”高翰文鄙夷地望著那幾個太監。

胖太監:“是呀。”

高翰文:“那我給你們出個主意。”

四個太監有些意外,碰了一下目光:

“說!”

“說呀!”

高翰文:“拿出刀來,在這裏把我殺了。”

四個太監愣了一下,也就是一瞬間,立刻又都無聊起來:

“他還訛我們?”

“我們好怕。”

“人家是知府嘛,殺人還不是經常的事。”

“好了。”胖太監阻住了他們,對著高翰文,“殺不殺你不是我們的事。殺我們可是楊公公的事!我們四個是楊公公吩咐伺候芸娘的,現在她跑出來偷漢子,楊公公回來我們四個也是個死!高大人,你的命貴,我們的命賤,左右都是死,你要走,就先把我們殺了。”

說到這裏,那個胖太監倏地把衣服扯開了,露出了身前那一堆胖胖的白肉,在高翰文麵前跪了下去。

另外三個太監也都把衣服扯開了,敞著上身,一排跪在高翰文麵前。

高翰文氣得滿臉煞白,可被他們堵著又走不了,一時僵在那裏……

天漸漸黑了,海瑞與王用汲還靜靜地坐在知府衙門內,王用汲有些坐不住了,站起來走到堂口,望著天色。

一個隨從進來了,擦然了火絨,點亮了案邊的蠟燭。

王用汲又折了回來,問那隨從:“勞煩再去問問,高大人下午去了哪裏?”

那隨從:“上午是去了織造局作坊,中午過後從織造局作坊出來,便將隨去的人都先叫回了。說是織造局有車馬送我們家大人回來。因此去了哪裏我們也不知道。要不,二位大人先回館驛。我們家大人一回,我向他稟告?”

王用汲望向了海瑞。

海瑞望向那隨從:“我們就在這裏等。”

那隨從:“那小人給二位大人弄點吃的?”

王用汲:“有勞。”

那隨從走了出去。

王用汲又望向了海瑞:“剛峰兄,明天上午就要議那個議案了。你說他們對高大人會不會……”

海瑞:“再等等。過了戌時不回,我們便去巡撫衙門。”

正在這時,一個隨從打著燈籠引著高翰文進來了。

海瑞和王用汲同時站了起來。

“你下去吧。”高翰文的聲音有些嘶啞。

那個隨從立刻退了出去。

高翰文卻仍然站在那裏。

海瑞望向了他。

王用汲也望向了他。

高翰文立刻感覺到了自己有些失態,強笑了一下:“二位這麼晚了還在這裏等我?”

海瑞:“明天便要再議那個議案了。我們等大人示下。”

高翰文把目光移開了,也不坐下,還是站在那裏:“上不愧天,下不愧地。明天就請二位多為淳安和建德的百姓爭條活路吧。”

王用汲有些詫異了,望向了海瑞。

海瑞定定地審視著高翰文,兩眼閃出了驚疑的光。

改稻為桑的會議又恢複進行了。但一日之隔,一室之間,氣氛已大不相同。

鄭泌昌依然坐在正中的大案前,滿臉的肅穆,眼睛已不似前日那般半睜半閉,目光炯炯,籠罩著整個大堂,向坐在兩側案前的官員一一掃視過去。

何茂才也一改前日那副擰著勁的神態,身子十分放鬆地斜靠在左排案首的椅子上,一隻手擱在案上,幾根手指還在輪番輕輕叩著案麵。

什麼叫官場?一旦為官,出則排場,入則“氣場”,此謂之官場。浙江那些與會官員雖不知道隔的這一天內發生了什麼事情,但一個個都已經感受到大堂上的氣場變了!今天的議案能通過?

一雙雙目光都不禁望向仍坐在右排案首的高翰文。

高翰文還是那個高翰文,身子直直地坐在那裏。但稍一細看便能看出,也就一天,他的麵容在前日是風塵,在今日卻是憔悴。兩眼虛望著前上方,也沒有了上任時的神采,淡淡的顯出茫然。

海瑞和王用汲也還是分別坐在案末的板凳上。

王用汲目光沉重地望著對麵的海瑞。

海瑞的目光卻沉沉地望著斜對麵案首的高翰文。

“議事吧。”鄭泌昌開口了,目光卻不再看眾人,望向前方的堂外。

那些官員也都坐正了身子,眼觀鼻,鼻觀心,耳朵卻都豎了起來。

鄭泌昌:“事非經曆不知難。高府台昨天去了織造局,兩個知縣昨天去了糧市,應該都知道‘以改兼賑’該怎麼改怎麼賑了。”說到這裏,他對身邊的書吏:“把議案發下去吧。”

“是。”那個書吏立刻從案上拿起了那一疊議案,先是何茂才,再是高翰文,呈“之”字形,兩邊走著,將議案每人一份,放在案上。

到了海瑞麵前,由於沒有案桌,那書吏便將議案遞了過去。

那書吏又走到王用汲麵前將議案遞了過去。

大堂上一片寂靜,隻有次第翻頁的聲音。

都看完了,依然是兩頁六條二百餘字,一字未改!

大堂上更寂靜了,一雙雙會意的目光互相望著,又都望向大堂正中的鄭泌昌。

鄭泌昌的目光依然望著堂外。

王用汲手裏拿著那份議案,望向了海瑞。

海瑞卻不知何時已將那份議案放在了身旁的凳子上,閉上了眼睛。

何茂才的目光一直盯著對麵的高翰文,他發現高翰文案前那份議案還是那樣擺著,他並沒有揭開首頁去看二頁。

何茂才:“高府台,你好像還沒有看完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這句問話望向了高翰文。

隻有海瑞仍然閉著眼睛坐在那裏。

“一字未改,還要看嗎?”高翰文倏地抬起了頭,目光裏終於又閃出了那種不堪屈服的神色,望向了何茂才。

“是,一字未改。”何茂才見他依然倔抗,立刻擺出一副談笑間灰飛煙滅的氣勢,身子又往後一靠,“高大人是翰林出身,應該知道,做文章講究‘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說到這裏他有意將“盡得風流”四字加重了語氣。

高翰文胸口立刻像被撞了一下,兩眼卻仍然不屈地望著他。

何茂才:“我現在把這八個字改一下,叫做‘不改一字,兩難自解’。”

高翰文一震,兩手扶著案沿想站起來,腦子一陣昏眩,終於沒有能站起。

鄭泌昌卻站了起來,目光徐徐掃向底下的官員:“昨天,本院和高府台就朝廷改稻為桑的國策還有如何在淳安建德以改兼賑的事宜作了深談。官倉裏賑災的糧也就夠發放三天了,災情如火,桑苗也必須在六月趕種下去。我們倘若再議而不決,便上負朝廷,下誤百姓!高府台明白了實情,同意了我們這個議案。現在沒有了異議,大家都在議案上簽字吧。”

筆墨是早就準備在各人的案上,浙江的官員們紛紛拿起筆,在麵前的議案上簽字。

高翰文卻依然坐在那裏,並沒有去拿案上的筆。

“高府台。”鄭泌昌沉沉地望著高翰文。

高翰文似是鼓起了最後一點勇氣:“一字未改,我不能簽字。”

何茂才又準備站起了,鄭泌昌的目光立刻向他掃去,接著依然平靜地對著高翰文:“那你就再想想。”說完這句,向堂下喊了一聲:“上茶!”

也像是早就準備好了,還是前天上茶那個書辦,托著一個裝了八個茶碗的茶盤,一溜風走了進來,但走進大堂門便停下了。竟倒著順序,先在海瑞和王用汲的板凳上放下兩碗茶,然後也呈著“之”字形,從下到上在每個官員案桌上放下茶碗。

托盤上隻剩下一個茶碗了,那書辦走到了高翰文案前,還是帶著笑,將茶盤往他麵前一舉。

高翰文沒有去拿那碗茶,鬱鬱地:“放下吧。”

那書辦還是舉著茶盤,往他麵前一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