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海夫人進來了,跨進門檻先停在那裏,低頭的餘光發現了廳堂正中的躺椅空在那裏,立刻徐徐輕舒了一口氣,這才慢慢走近桌旁,在凳子邊站定了。
李時珍沒有去看海夫人,而是望向了海瑞。海瑞坐在另一邊的凳上,依然不說話,不叫夫人就座。
——海母身子坐得好直,側耳聽著外麵的動靜。好久才聽到李時珍的聲音:“嫂夫人請坐,我給你們診脈。”
接著是媳婦輕輕的回答聲:“是。”
知道兒子並沒有叫媳婦坐,海母的臉舒緩些了。
——診斷男女子嗣妊娠之事,李時珍曆來是同時把拿夫婦二人的脈息。這次也是如此,海瑞伸出了左腕擺在桌上,海夫人伸出了右腕擺在桌上,李時珍兩手六指同時搭在二人的寸關尺上,判斷脈息。
盡管母親不在麵前,海瑞這時仍然低垂著眼,海夫人也仍然低垂著眼,誰也不正麵看誰一眼。
李時珍的目光開始望向海瑞夫人,這時心裏又是一番感受。但見海夫人雖是匆匆梳洗過後,兩眼低垂,卻掩蓋不住本有的容顏,端莊中不失清秀,忐忑中依然有詩書之家的風範。
李時珍這時已完全明白,海家無有後嗣,症結顯然不是因病,而是因海母幹涉子媳房幃,使夫婦恩愛淡薄所致。醫可治病,不可治命,於是他將目光望向了海瑞,又望向海夫人,突然說道:“請剛峰兄嫂夫人抬起眼睛。”
——海母聽到外廳李時珍這句話,突然緊張起來,眼睛又睜大了,耳朵豎在那裏。
——“你們二位怎麼回事?”李時珍動氣了,“望聞問切,像你們這般連眼睛都不睜開,我怎麼給你們治病?”
海瑞抬起了眼望向李時珍,海夫人也慢慢抬起了眼,猶自不敢正視。
李時珍:“不是要你們看著我,你們各自望著對方的眼。”
海瑞從李時珍的目光中如何看不出他的苦心和用意,會意之間乃把目光移了過去,望向妻子的眼。海夫人雖然把目光也移向了海瑞,卻隻望著他的鼻梁以下。
“不看了!”李時珍站了起來,大聲說道,“身為夫婦,竟不敢對視,你們生不出兒子,那是任何醫家都沒有法子的事。我說,你海氏一門到底還要不要子嗣!”
——海母倏地站起了,是那副人天交戰的神態,猶豫了片刻,終於走出門去。
——望見海母突然走了出來,海瑞立刻站起了,海夫人也立刻站起了。
海母一步一步走了過去,望著站在那裏麵目嚴峻的李時珍:“讓李太醫生氣了。”說著,目光轉望向海夫人:“自己的丈夫,明媒正娶,在外人麵前裝出一副瞧也不瞧的樣子,你到底何意!”
海夫人把頭低得更下了,輕聲答道:“是兒媳錯了,婆母莫生氣。”
海母:“我生什麼氣了?還不抬起頭,望著你的丈夫。”
海夫人那哪兒像在抬自己的頭,簡直比抬一座山還難,慢慢望向海瑞。
海瑞這時心裏一陣難受,兩眼望著妻子。
海夫人的眼終於正視到丈夫的目光,再也忍不住心中驀地湧上來的酸楚,眼中慢慢盈出了淚水。
“你看氣不氣人!”海母怒了,“當著李太醫,受什麼委屈了,竟然掉眼淚!”
海夫人竭力忍著,不讓淚水再盈出來,慢聲答道:“婆母,兒媳沒有掉眼淚,是風吹了灰塵迷了眼睛。”說著從腰間慌忙拿出一塊手帕輕輕去印眼睛。
海母歎了一聲:“李太醫,你都看到了,就她這個樣子,我海門怎麼能有子嗣?”
是非已無可言,李時珍心中有了主意,望著海母:“太夫人,晚輩已經有處方了。他們但能聽我的,我保太夫人在兩年以內準定能抱孫子。”
海母的眼睛亮了:“那就請太醫開方子吧。”
李時珍:“不過,他們都得按我說的去做。”
海母:“這個自然。”
李時珍:“剛峰兄,嫂夫人,你們再望著對方的眼睛。”
海瑞和海夫人卻同時慢慢望向了海母。
海母將竹杖在磚地上一頓:“太醫叫你們互相望著,看我幹什麼?”
海瑞和海夫人這才將目光互相又望去。
李時珍:“望著,不要轉睛。”
二人就這樣望著。
李時珍:“好。下麵再聽我的。笑一笑。”
兩個人又怔住了。
李時珍:“笑!”
海瑞強露出笑容,臉上依然那樣僵硬。
李時珍又望向海夫人:“嫂夫人,要趕快,快笑。”
海夫人本不敢笑,被李時珍催著,又望見海瑞笑的時候那般奇怪的模樣,忍不住真的笑了。
“好!笑得好!”李時珍大聲讚著,“剛峰兄,再笑開些。”
海瑞也慢慢笑得自然些了。
突然,李時珍爆發出一陣大笑,聲震屋宇!
海母怔了。
海瑞和海夫人也懵了,斂了笑容望著大笑的李時珍。
另外一陣清脆的笑聲也在門外響了起來,海瑞的女兒趴在門上也笑了。
海母的目光立刻向孫女兒瞪去,小女兒立刻收了笑聲,怯怯地跑開了。
李時珍卻仍在大笑,海母轉過頭來望著這個大笑的太醫。
李時珍慢慢收了笑聲:“好了。剛峰兄、嫂夫人,你們該做官的做官去,該做飯的做飯去。我在這裏跟太夫人一道給你們開處方。”
夫妻從廳堂走到後院都站住了。海瑞望著妻子:“準備些酒飯,留李太醫在這裏與母親吃吧。”
海夫人的目光在海瑞臉上稍作停留,立刻移開去,低聲地說:“隻有豆腐,還有些青菜,沒有酒。”
海瑞:“我到外麵叫他們買壺酒來,你趕緊做飯去吧。”
“知道了。”海夫人向院子一側的小門立刻走去。
海瑞走向通往後堂的院門,開了門,發現田有祿竟一個人站在那裏,手裏提著一隻食籃,見到海瑞立刻一笑。
海瑞的眉頭蹙起了:“田縣丞,你這是幹什麼?”
田有祿連忙答道:“縣尊,這不是給你的,該到吃晚飯的時候了,這是送給李太醫的。”
海瑞眉頭展開了,望向那隻食籃。
田有祿:“縣尊放心,知道縣尊家裏尊奉回教,這裏隻有一條魚,一盤牛肉,一壺米酒。”
海瑞此時從心裏冒出一絲感動,對田有祿也笑了一笑:“讓你費心了。李太醫在我家裏吃,自然該我請客。”說著就伸手準備到身上去掏銀錢,這才陡然想起,一路上來剩的一些銅錢都已交給母親了,不禁有些尷尬,說道:“在我的俸祿裏扣除吧。可記住了。”
田有祿是真的有些動容了:“縣尊,你清廉我們都知道。可李太醫是我們縣請來救災民的,飯食理應衙門開支。”
“他今天是在給我家人看病。”海瑞接過食籃,“這頓飯在我俸祿扣除,要記住了。”說著便欲轉身,突然又停住了,問田有祿:“我離開了幾天,忘記問你了,令尊接回來了嗎?”
田有祿正顏答道:“太尊,幾天前就接回來了。”
海瑞:“尊夫人對公公還好嗎?”
田有祿的臉立刻陰暗下來:“那是個賤人,依然摔杯子砸碗,卑職已經把她打發回娘家了。”
海瑞歎了一聲:“慢慢開導吧。”說著轉身回走。
“縣尊。”田有祿又叫住了他。
海瑞又停住了,望向他:“還有什麼事?”
田有祿猶豫了片刻,說道:“沒什麼事,縣尊去陪李太醫吧。”
海瑞望著他:“有事就說。”
田有祿這才說道:“省裏來人了,在後堂坐著,催我們縣把今年桑苗產的第一茬生絲立刻交到省裏去。”
海瑞的臉立刻端嚴了:“桑苗剛發芽,就來催生絲。告訴他,就說還沒有生絲。”
田有祿:“瞞不住了。”
海瑞:“怎麼說?”
田有祿:“省裏人來的時候,正好遇上幾百個百姓拿著第一茬繅的生絲到衙門來送給李太醫,說是為答謝李太醫的救命之恩,被他們看見了。”
海瑞沉吟了片刻:“你先去後堂,我立刻就來。”說著提起食籃向後宅廳屋走去。
田有祿也連忙向外麵走去。
剛從後宅走到後堂的後門屏風邊,海瑞便聽見了後堂的大聲說話聲,停住了腳步。
是田有祿的聲音:“上差,我們太尊正在讓李太醫看病,稍等等。”
另一個聲音:“是他看病要緊,還是差使要緊!立刻叫他出來!”
海瑞繞過屏風,走進了後堂:“什麼差使?”
那個書吏見到海瑞便站了起來:“海知縣來了就好。胡部堂和戚將軍他們在前方和倭寇打仗的事你也知道。現在省裏須立刻解送軍餉過去。各縣有糧的交糧,有錢的交錢。你們是受災縣,省裏的意思要你們立刻將今年桑苗產的第一茬生絲全數解送到省裏去,供織造局衙門的作坊織絲綢。這是文書,你自己看吧。”說完將一封公文遞給海瑞,顧自坐了下來,在那裏喝茶。
海瑞接過了那紙文書,打開看了起來。看完,先乜了一眼那個書吏,接著將公文遞給了田有祿:“田縣丞,你也看看。”然後在正中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閉上了眼睛。
田有祿接過公文,心裏知道又有一場架好吵了,便捧著公文,慢慢看著,假裝思想,在那裏等著海瑞說話。
“看完了?”海瑞睜開了眼。
田有祿:“回縣尊,看完了。”
海瑞:“你覺得省裏要我們淳安交生絲這件事辦得到辦不到?”
田有祿兩眼望向了屋頂,在那裏好像認真思考,好久才說了一句:“桑苗剛長出來,哪有生絲呀……”
“有沒有生絲,我們都看到了。”那個書吏倏地站起了,“海知縣,這可是軍國大事!我來的時候鄭大人、何大人親口說了,五天,最多五天,你們得把第一批生絲解到江南織造局衙門的作坊裏去。”
“織造局衙門的作坊?”海瑞不再兜圈子,也不再難為田有祿,目光倏地望向那書吏,“織造局衙門哪個作坊!”
那書吏當然早就知道海瑞的名聲,這時見他突然發作便有些怵,但自己是拿著省裏兩級最高衙門的文書來的,底氣兀自很硬:“織造局衙門的作坊就是織造局衙門的作坊,還有什麼哪個作坊?”
海瑞:“據我所知,江南織造局以往的絲綢都是在沈一石的作坊織出來的,現在沈一石的作坊已經奉旨抄封。這公文卻叫我們淳安將生絲解送到那裏去。是不是沈一石的作坊已經又奉旨解封了?”
那書吏:“這件事正好要通告你們。巡撫衙門和布政使衙門已把沈一石的作坊要作價賣給徽州的絲綢商了,現在就等著生絲上架。海知縣,在下是遞文書的,文書已經送到,生絲解不解送,你們看著辦。我還要去建德呢。告辭。”說完,轉身走了出去。
田有祿立刻站了起來,欲去送那書吏,見海瑞依然端坐未動便又站在那裏,手裏拿著公文,望向海瑞:“縣尊,卑職要不要帶著人下去收生絲?”
海瑞:“收什麼生絲?”
田有祿:“巡撫衙門和布政使衙門給我們的期限可是五天?”
海瑞站了起來:“把公文壓住。壓五天,這張公文也就是一張廢紙了。”
田有祿大惑:“縣尊,省裏的公文怎麼會成廢紙……”
海瑞:“過幾天就知道了。你去把縣衙外那些送生絲的百姓勸回去。告訴他們,他們的心意李太醫領了,生絲不會要。”
田有祿:“是。”
沈一石作坊那一百二十架織機還在“哐當哐當”發出巨響,唯一不同的是,這時織房兩邊的門口都站著按察使衙門的兵丁。鄭泌昌、何茂才拉著楊金水領著幾個徽州的大絲綢商來到了這間作坊。一行人走到織機中間寬寬的通道上站定了。
“看一看!大家都可以先看看。這裏織出的絲綢都是上供宮用和賣給域外商人的。織出來的都是上等貨,價也賣得起!”何茂才大聲說道。
幾個絲綢商便分別走到幾架織機前,仔細看了起來。
沈一石的家抄封了,作坊卻不能停。鄭泌昌、何茂才一麵便派出大量人手到各縣催繳生絲,一麵請來了這些徽州織商,準備把沈一石的二十五座作坊,三千架織機分別作價賣給他們。這件事一旦談成,前方打仗急需的軍餉,和今年五十萬匹賣給西洋的絲綢便都解決了。因而也有了上一節派人去淳安、建德催著收生絲的舉措。當然,他們並不知道,捉拿自己的新任巡撫趙貞吉和錦衣衛已在離杭州隻有三十裏的驛站了,幾個時辰後自己便將鋃鐺入獄。
客廳的上方擺了三把座椅,鄭泌昌陪著楊金水進來了,趕前了一步,用衣袖將中間那把座椅拂了拂:“公公請坐。”
楊金水在上午就接到了急遞,知道趙貞吉今天就會到杭州,鄭泌昌、何茂才鎖鏈加身也就是今天晚上的事了,可上諭沒到,這時還得與他們盤桓,便對鄭泌昌:“你是巡撫,我怎麼能坐中間?”
鄭泌昌賠著笑:“今天談的是織造局的事,理當公公主持。”
楊金水:“別價。這些作坊可都是沈一石的。作賣給絲綢商也是你們巡撫衙門和布政使衙門的事,我可不能主持。”
鄭泌昌雖仍笑著,語氣卻有些硬了:“可今年五十萬匹絲綢卻是公公的事。公公不坐這個位子,誰坐這個位子?”
楊金水不禁向鄭泌昌望去,隻見他臉上消瘦,眼圈發黑,這時的笑容中卻隱隱透出要死大家一起死的神色,心中一陣厭惡也一陣可憐,臉上卻不露聲色,也不再推讓:“好吧。我坐在這裏,你們也好談些。”
鄭泌昌:“公公體諒就好。談成了,我們能交差,織造局也能交差。”伸著手候楊金水坐下了,自己才在他的左邊坐了下來。
楊金水如何聽不出弦外之音,恰在這時有人送來了茶水,卻是巡撫衙門的書辦。
楊金水端起了茶碗,喝了一口,望向鄭泌昌:“是今年的明前?”
鄭泌昌陪著他喝了一口:“當然是今年的明前。”
楊金水:“竟像剛采下的,什麼法子保鮮得這麼好?”
鄭泌昌:“公公取笑我了,裝壇密封,擱在地窖裏,這個法子還是公公教我的呢。”
楊金水:“哦。我倒忘了。但願明年還能喝上新采的明前。”
鄭泌昌的臉立刻陰暗了:“有楊公公在,不要說明年,後年也能喝上新采的明前。”
楊金水:“說得好。明年後年我們還一起喝新采的明前。”
二人說到這裏,大廳天井外傳來了那些人的說話聲。最響亮的是何茂才的大嗓門打招呼聲:“天快黑了,今天飯就在這裏吃,事就在這裏談。天塌下來也得把約簽了。點燈!把燈都點起來!”
何茂才滿臉繃著勁領著那幾個絲綢商走進來了。
書辦們立刻去點燈,大客廳裏的燈籠頓時都點亮了。
遠遠的幾盞燈籠伴著馬蹄聲和車輪聲向織造局衙門奔了過來。
守在門口的楊金水那個隨從太監對守門的幾個太監和兵士脫口說道:“來了!準備迎候。”說著便奔下台階,迎了過去。幾個兵士也跟著迎了過去。
最前麵是四騎親兵,一手握韁,一手舉著燈籠。緊接著是四騎錦衣衛,再後麵便是趙貞吉的轎車。馬車輾過,是四個殿後的親兵。一行車馬直馳到衙門口才停了下來。
馬上的人都下來了,錦衣衛四個人把韁繩扔給了迎來的兵士,大步走到了楊金水那個隨從太監麵前。
錦衣衛那頭:“楊公公呢?”
那隨從太監:“正和鄭泌昌、何茂才在沈一石的作坊呢。”
錦衣衛那頭:“趙大人已經來接任了。奉上諭,今晚就要抓鄭泌昌、何茂才!快請楊公公回來。”
說話間,親兵們已經把趙貞吉從馬車上扶下來了。
那隨從太監對另外幾個太監大聲吩咐:“快迎幾位大人到裏麵歇息,我去請楊公公回來!”
便有幾個太監連忙陪著趙貞吉和四個錦衣衛走進了大門。
那隨從太監順手從一個兵士手裏牽過一匹馬騎了上去。一個兵士又給他遞過一盞燈籠。隨從太監舉著燈籠策馬而去。
“二十年了,沈一石發了多大的財,有多大的名聲,大家都知道。”何茂才站在那裏,望著那幾個坐在兩側的徽商大聲說道,“現在,他這麼大一份家當我們為什麼會分給你們?兩條,一是你們都是胡部堂的鄉親,肥水也得流在自家田裏。二是幾位也都是有信譽有家底的人,能把這二十五座織房好好接過來,為織造局把這個差使當下去。接下了作坊,往後,沈一石能在宮裏能在官府拿到的東西你們也都能拿到。現在,就聽各位一句話,各人願意接多少作坊。說定了,我們今天就簽字畫押。”
幾個徽商沒有立刻表態,而是互相望了望。接著一個中年徽商問話了:“我們有件事還不甚清楚,想請問幾位大人。”
何茂才:“你說。”
那位徽商:“沈一石二十五座作坊、三千架織機到底是織造局的,還是他自家的?要是織造局的,我們怎麼敢白要宮裏的財產?要是他自家的,現在又已被抄了,是罪產,分給我們,朝廷能不能答應?這些不講分明了,我們的心落不到實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