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2 / 3)

趙貞吉:“回奏陛下,是臣親自去他家裏拿來的。”

嘉靖:“誰叫你去拿的?”

趙貞吉被這一問怔住了,沒有立刻回話。

嘉靖:“啞住了?不敢說出你背後的人了?”

趙貞吉:“回奏陛下,是徐閣老叫臣去催拿賀表的。就是在大殿之外,當著眾人叫臣去拿賀表的。”

“好一張利嘴,還說是賀表。”嘉靖又望向陳洪冷笑。

陳洪接言了:“趙貞吉,是英雄,是好漢,就敢做敢認。你屬下一個小小的戶部主事都知道把棺材備好了,你這個堂官反而連他也不如?”

趙貞吉倏地望向了陳洪,陳洪正陰陰地緊盯著他,他也毫不示弱緊盯著陳洪。

嘉靖冷眼望著陳洪和趙貞吉那兩雙互相逼視的眼,知道今天這一仗已經上得滿弓滿弦,怒氣慢慢壓住,鬥誌更被激起,冷冷地說道:“趙貞吉,你被陳洪問住了?”

趙貞吉倏地轉望向嘉靖:“回奏聖上,臣不是被陳公公問住,臣是不屑回答陳公公這樣大逆不道之言。”

“主子!”陳洪差一點跳起來,“海瑞就是這個趙貞吉指使的,至於趙貞吉背後是誰,主子將他交給奴才,奴才有辦法讓他開口。”

這便是要拿人了!隻待嘉靖答一句,大獄立刻興起。

殿門外,大臣們依然全都硬硬地站在那裏,卻都閉上了眼。

陳洪憋足了勁在等著嘉靖一聲旨下,嘉靖這時偏又沉默著,隻是盯著趴跪在麵前的趙貞吉。

趙貞吉這時竟顯出了難得的定力,雙手撐地,一動不動。

嘉靖越是這個時候越是陰沉,望了一眼陳洪:“你不想聽他如何反說你是大逆不道嗎?”

“是。”陳洪咽了一口唾沫,轉對趙貞吉喝道,“說!”

趙貞吉又抬起了頭,深深地望著嘉靖:“是!海瑞是臣的屬下,他欺君,等同於臣欺君,此臣罪一。海瑞寫的這個東西是臣親自拿來呈奏聖上的,呈奏者與書寫者同罪,此臣罪二。海瑞呈奏上來的是何等狂悖犯上之言,臣知與不知,有此二罪都已經難逃其咎。海瑞既然備下了棺材願意伏誅,臣也無非備下一口棺材願意伏誅罷了。陳公公問臣是不是英雄好漢,臣這就回陳公公的話,海瑞既然狂悖犯上,陳公公何以稱他英雄好漢?海瑞既不是英雄好漢,陳公公何以把臣也叫做英雄好漢?陳公公這話本就是大逆不道之言。臣懇請陛下命陳公公收回此言!臣方可有下言陳奏。”

一直低頭趴在那裏的黃錦這時猛地抬起了頭,毫不掩飾讚賞的目光望向了趙貞吉。

嘉靖倏地望向了黃錦:“佩服了?心裏在想這才叫真正的英雄好漢是嗎?”說完這句他又轉望向陳洪:“陳洪,你有眼力,那個海瑞是英雄好漢,這個趙貞吉也是英雄好漢。你這話不但沒有說錯,而且說得極對。極對!極對!極對!”

趙貞吉從進來到這時眼中才慢慢閃出了絕望,但依然望著嘉靖,一動不動。

嘉靖這才又望向他:“你不知道吧,朕一生就喜歡英雄好漢!包括你的什麼恩師,你的什麼靠山,你的什麼同黨,是英雄是好漢都站出來。朕都喜歡!”

“臣不是英雄好漢!更不是誰的同黨!”趙貞吉知道不隻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而且還有更大更多的人的身家性命都懸於自己現在回話的這一線之中,咬著牙挺直了身子,“臣是嘉靖二十一年的進士,是天子門生,要說恩師陛下就是臣的恩師!二十四年前臣從翰林院任檢點,之後升侍讀,升巡撫,升戶部尚書,一直到兩月前升列台閣,每一步都是陛下的拔擢,要說靠山,陛下才是臣的靠山。要說同黨,臣也隻是陛下的臣黨!君不密則失臣,陛下適才所言,非君論臣之道。臣懇請陛下收回!”

這一番話趙貞吉是拚著命說出來的,以至於朗朗之聲在精舍在大殿久久回旋!

這聲音也灌滿了嘉靖的耳朵,他的腦子裏突然出現了一片空白。今天是怎麼了?他怔怔地坐在蒲團上,兩眼望著精舍對麵窗口外被殿坪無數盞燈籠照得通明的燈火發愣。而站在石階上的大臣們顯然也都被趙貞吉今天殿內的抗言震服了,所有的目光都閃出了激動,就連一向不甚看好趙貞吉的高拱也被大殿裏傳來的聲音激動得熱血沸騰!

徐階又已然老淚盈眶,畢竟年事已高,聽完了趙貞吉這一番激烈的奏對,身子便覺著軟了,站在身邊的高拱一把扶住了他,徐階雖被他扶著,已然又帶頭跪了下去。

站在石階上的大臣們都又跟著跪了下去。

所有的目光都帶著希望仍然望向並望不見的精舍,所有的耳朵都豎在那裏聽著下麵的趙貞吉能不能奏對出起死回生之語。

嘉靖慢慢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那目光從來沒有這樣茫然,從來沒有這樣孤立無助,又慢慢移望向趴在麵前的趙貞吉,然後轉望向陳洪:“陳洪。”

陳洪:“回主子,奴才在。”

嘉靖:“這個趙貞吉一定要你收回那句話,而且要朕收回那句話,你收不收回?”

陳洪:“回主子,奴才絕不收回!今天這件事不隻是我大明朝從太祖高皇帝以來所未有,曆朝曆代亦前所未有。這個趙貞吉分明是巧言令色,大奸似忠!懇請主子切勿被他欺瞞了,更不要被他背後的人欺瞞了。那個海瑞得立刻抓起來,這個趙貞吉也得立刻抓起來!平時同那個海瑞有往來的人都要抓起來!要徹查,徹查到底!”

嘉靖深深地望著陳洪:“誰來查?都查誰?”

陳洪:“奴才來查,牽涉到誰便查誰!”

嘉靖不看他了,又轉盯向趙貞吉:“趙貞吉,陳洪這句話該不是大逆不道吧?”

趙貞吉:“聖上既然聽信了陳公公之言,臣現在就去詔獄。”

“朕誰的話也不聽!”嘉靖又莫名其妙地吼了起來,“你想去詔獄現在也還早了!你剛才不說是朕的門生嗎?是朕的臣黨嗎?是與不是,朕現在不會認你也不會否你,朕就認你是英雄好漢,這句話朕也絕不收回!讓英雄去查英雄,好漢去查好漢!”說到這裏他一下子覺得氣短了,腦子裏也覺得有好些影子在晃動,嘴裏兀自喃喃念叨:“英雄去查英雄……好漢去查好漢……陳洪……”

陳洪有些發怔,這句話便應得有些踟躕:“奴才在。”

嘉靖:“你一個,趙貞吉一個,刑部一個,都察院一個,大理寺一個,提刑司一個,鎮撫司一個……”說著他眼睛發直在那裏想著:“朝天觀一個……玄都觀一個……去查那個海瑞,去查他的同黨……”

朝天觀和玄都觀都說上了,這豈不是瘋話?這次不隻是陳洪,連趙貞吉和黃錦都看出了嘉靖的異樣,三雙眼睛也都跟著他直了。

“啟、啟奏主子萬歲爺。”陳洪說話也不利索了,“奴才們從誰查起?先抓哪些人?”

嘉靖的眼睛一直還直在那裏,像是在答陳洪的話,又像是自言自語:“從誰查起……,抓哪些人……呂芳。”突然他望向了黃錦。

“主子!”黃錦哭出來了,膝行著靠了過去,扶住了嘉靖。

嘉靖眼睛依然直勾勾地望著他:“你說,從誰查起……先抓哪些人……”

“主子!”陳洪看出了嘉靖已然有些瘋魔,也連忙奔了過來,扶住了他,大聲叫著提醒,“他不是呂芳!呂芳是奸黨!主子快下旨意吧!”

嘉靖已然兩眼緊閉,牙關緊咬,一副要倒下去的樣子。

黃錦猛地站起,從背後一把抱住了嘉靖。

趙貞吉也已然站起,從一旁扶著嘉靖。

陳洪依然大聲喊道:“主子!主子!這個時候您得拿主意呀!”

“陳洪!”黃錦滿臉是淚大聲吼了出來,“你還是不是人!該查的你去查就是,還想逼死主子嗎!來人!快來人!傳太醫,傳太醫呀!”

“傳太醫!快傳太醫!”大殿裏當值的兩個太監一邊呼喊著一邊奔了出來。

“李閣老、肅卿!”徐階一聲急喊,撐著站了起來。

高拱也立刻站了起來,李春芳爬著站了起來。

其他六部九卿的堂官心亂如麻地仍跪在那裏望著他們三人。

徐階:“我們進去!”

高拱一手挽著徐階率先進了殿門,李春芳踉蹌著跟進了殿門。

“皇上!”徐階喊了一聲,再也顧不了許多,領著高拱和李春芳奔進了精舍。

黃錦在後麵抱著嘉靖,陳洪和趙貞吉一邊一個攙著嘉靖。

徐階、李春芳和高拱都靠近了蒲團,在蒲團前跪下了,抬頭望著嘉靖。

偏在這個時候嘉靖的眼睛睜開了,兩眼通紅,滿臉也是通紅,原來剛才一刻他用上了幾十年的運氣玄功,把那口氣從丹田裏又提了上來,感覺到三雙手在扶著他,又看到了徐階三人未奉旨便奔進了精舍,吼了一聲:“撒手!”

陳洪第一個鬆開了手,立刻對趙貞吉喝道:“撒手!”

趙貞吉慌忙鬆開了手,在原地又跪了下來。

隻有黃錦還在身後抱著嘉靖。

嘉靖:“陳洪。”

“主子,奴才在。”陳洪急答。

嘉靖:“先把朕背後這個吃裏扒外的奴才抓了。”

“是!”陳洪大聲答著,對外喊道,“來人!”

兩個大殿裏的當值太監立刻奔了進來。

陳洪:“把黃錦拿了,先關到司禮監去!”

兩個當值太監應了一聲,向黃錦走去,站在他的身邊。

黃錦這才慢慢鬆開了抱嘉靖的手,走到他的前麵,跪下磕了個頭,站起來走了出去。

兩個當值太監緊跟在他身後走了出去。

“徐階。”嘉靖的目光盯向了徐階三人。

徐階:“皇上,臣在。”

嘉靖:“誰叫你進來的?是想來逼宮嗎?”

徐階趴了下去,李春芳和高拱都趴了下去。趙貞吉在一側也跟著趴了下去。

嘉靖:“是海瑞的同黨現在要跑還來得及,不是同黨就都到內閣值房去。候查!”

徐階慢慢站起了,李春芳、高拱慢慢站起了,趙貞吉猶豫著也跟著站了起來。

“站住。”嘉靖的目光倏地刺向趙貞吉,“做了一把英雄好漢,你也想走?”

趙貞吉又跪了回去:“臣候旨。”

嘉靖:“朕沒有旨再給你,聽陳洪的。”說完這句他才不屑地又望向徐階三人:“出去!”

徐階、李春芳和高拱轉過了身子,走了出去。

陳洪望向了嘉靖。

嘉靖:“拿著那個畜生寫的這本東西,該查誰,該抓誰,該審誰,怎麼審,你心裏明白。”

“奴才明白!”陳洪跪了下去,拾起了被嘉靖扔在地上的那本海瑞的奏疏,磕了個頭站了起來。接著望向趙貞吉:“英雄好漢,跟我走吧!”

趙貞吉這才也向嘉靖磕了個頭,站了起來。

火把亂晃,已是半夜。來的人全是大內提刑司的提刑太監,鎮撫司的錦衣衛沒有來一個人。

一雙雙穿著釘靴的腳像一隻隻鐵蹄,從海家洞開的宅門密集地踏了進去,小小的院子被那些腳踏得地都顫動了!

擁進院子,好些提刑太監便分作兩路,一路奔向西廂房,一路奔向東邊的廚房和柴屋!

提刑太監的頭領著一群提刑太監直奔北麵正屋。

提刑太監的頭奔到北屋門外倏地站住了。

跟著他的那群提刑太監也猛地刹住了腳步。

正屋的門竟洞開著,一把椅子擺在方桌前,椅子上端坐著海瑞。他的背後擺著一具白木棺材!

提刑太監的頭緊緊地盯著坐在北屋正中的海瑞:“戶部清吏司主事海瑞是嗎?”

海瑞站了起來:“我就是。”

“鎖了!”提刑太監的頭低喝了一聲。

兩個提著腳鐐和手銬的提刑太監立刻奔了進去。

海瑞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環形的鐵鏈先套住了海瑞的脖子,接著一緊,一把銅鎖緊扣著脖子哢嚓一聲鎖上了!鐵鏈的下端便是手銬,飛快地銬住了海瑞的雙手,也哢嚓一聲鎖上了!

另一個提刑太監蹲了下去,先將一隻環形腳鐐套住了海瑞的左腳,再將另一隻環形腳鐐套住了海瑞的右腳,兩隻腳鐐間的鐵鏈相距不到五寸,還被一把大鎖哢嚓一聲也鎖上了。

這一套腳鐐和手銬便是有名的“虎狼套”,在刑部和各省府縣衙門本是用來對付江洋大盜的,無論何人,本事再大,上了這一套刑具便寸步難逃。可在提刑司和鎮撫司卻用它專一鎖拿皇上厭怒的官員,名稱也改了,叫做“金步搖”:一是因為從頭到腳全身都披滿了鎖鏈,每走一步都鋃鐺發響;二是因為手腳全銬在了一起,兩隻腳鐐間被鎖鏈牽著隻能一步一步挪動,走起路來就像女人的金蓮碎步,因而取此雅名。用意十分陰損,就是要侮辱那些清流自居的文官,如當年的“越中四諫”“紹興七子”,上的都是這套刑具。

“帶走!”提刑太監的頭一聲令下。

兩個提刑太監便去扯那鎖鏈。

“慢著!”提刑太監的頭連忙低喝,“一根汗毛也不要傷了他的,要查背景!”

“是。”兩個提刑太監鬆下了鎖鏈,隻能讓海瑞自己慢慢挪著向屋外走去。

“搜!細細地搜!”提刑太監的頭又喝道。

其他太監蜂擁而入,幾個奔入東臥房,幾個奔入西書房,有幾個直奔棺材,將棺材蓋掀翻在地,竟連棺材都查了起來。

棺材內整齊地疊著海瑞那件六品官服和官服上擺著的那頂六品官帽。一個太監抓出了那頂官帽,另一個太監抓出了那件官服,兩人同時一抖,什麼也沒有。再向棺材裏看去,已是空空如也!

因為有吩咐,押海瑞的提刑太監們不好動粗,隻得耐著煩,跟著他,看他披著鎖鏈慢慢移了出來,走到院門口時被高高的門檻擋住了。

那些提刑太監既不動粗也不幫他,心裏恨著本是宮裏大喜的日子,每人都應得到皇上的恩賞,卻因此人一錘子全給砸了,深更半夜還要來當此苦差,便一個個站在邊上看著,要看他自己從門檻上爬過去。

海瑞從上鎖那一刻起就沒有正眼看一下這些人,這時站在門檻前低眼隻見火把照耀下身前身後都是勁裝釘鞋的腳,卻沒有一個人過來幫他邁過這道門檻。

“想過去嗎?跪下來,爬過去!”一個提刑太監的聲音在他身側叫道。

海瑞渾若未聞,慢慢移轉了身子,背向院門,抓住了鐵鏈向門檻上坐了下去,然後抬起雙腳移動身子把腳移向了門檻外,又抓住鐵鏈自己慢慢站了起來。

那些提刑太監們對望了一眼,倒是對他這招露出了些賞識。

海瑞看到了門邊的囚車,挪移著徑自向囚車走了過去。

提刑司的囚車都是密封的,隻在車尾裝了一扇門,這時門打開著,海瑞走到了囚車車尾的門邊,站在那裏。

這時有兩個提刑太監來幫忙了,一邊一個提起了他,將他送進了囚車。

接著囚車門從外麵哐當一聲閉了,又哢嚓一聲鎖了。

燈籠火把又點滿了司禮監值房外的大院,左提刑右鎮撫,兩司的頭目們又都緊急召來了,單腿跪在院坪的兩邊。

陳洪昂首立在值房門口,趙貞吉低著頭站在他的左邊,司禮監另外三個秉筆太監分站在他們兩邊。奉上諭緊急召來協助辦案的一個刑部侍郎、一個大理寺少卿、一個都察院左副都禦史則比他們低了一等,低頭站在值房門石階的下麵。

天將明未明,一片死寂,隻有火把在夜風中發出劈啪的爆花聲。

陳洪偏又一直不吭聲,也不知他在等著什麼。其他人站著的跪著的更覺得這夜不知何時天明。

一陣腳步聲踏碎了沉寂,那個帶頭抓海瑞的提刑太監奔進來了,直奔到陳洪麵前跪下:“稟祖宗,海瑞抓到詔獄了!”

“好!”陳洪這才開聲了,望著那個提刑太監的頭,“陪著趙大人這位英雄好漢,立刻去審那個英雄好漢!問的話,答的話,一個字也不許落下,給我都記好了!”

“是!”那個提刑太監的頭站了起來,望向趙貞吉,“趙大人,請吧。”

趙貞吉陰沉著臉,跟著那個提刑太監走了出去。

陳洪這才開始發配眾人:“聽好了,朝廷出了謀逆大案!”

跪著的頭都一驚中抬了起來,全望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