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2 / 3)

三法司六個正副堂官有事可做全都低著頭在那裏做著記錄,這時可以掩飾自己的反應和神態,反倒是坐在中間大案前的內閣四員,聽了他說的話實在不知以何表情對之,隻好一個個嚴肅了麵孔。

趙貞吉更是躲不開,還必須接著問下去:“狡辯!你說沒有旁人指使,又不是為了邀名,難道我大明朝的君道臣職能夠交給你一個小小的戶部主事來正來管嗎?”

海瑞搖了搖頭:“趙大人這話卑職聽不明白。”

趙貞吉拍了一下大案:“有什麼不明白的!你又要正君道,又要明臣職,君道有何不正,臣職有何不明,你又有什麼職權來管?你是能管得了內閣,還是管得了六部九卿衙門!居然字字句句指斥詈罵聖上,從古至今有你這樣的狂悖之徒嗎?”

“趙大人的話我聽明白了。”海瑞這次點了頭,接著轉向徐階,“徐閣老。”

徐階也隻好望向他:“有什麼話說?”

海瑞:“《大明律》載有明文,審案官與被審的人曾經有成見有過節者應該回避。卑職現在請徐閣老遵照《大明律》叫趙貞吉趙大人回避此案。倘若是他再審問,卑職將一字不答,一言不回!”說完他閉上了眼睛。

趙貞吉的臉一下子變了色:“放肆!放肆!閣老,此人之狂悖囂惡,與江洋大盜無異!屬下請按治江洋大盜之法,動刑審訊。否則,欽案便無法審結,旨意萬難回複!”

高拱一直在冷眼觀瞧著趙貞吉和海瑞的問答,這時察覺了海瑞有要緊的話回了,就在趙貞吉勃然變色一味表現的時候接言了:“海瑞。”

海瑞也望向了他:“卑職在。”

高拱:“且不論你昨夜上的那道疏是何等之犯上。隻你今日的言行也著實難以理喻。到了這個時候你居然還要叫奉旨審案的趙大人回避,是何緣由?”

海瑞:“嘉靖四十年卑職在浙江任淳安知縣,趙大人任浙江巡撫。那一年卑職所管的淳安遭了大災,全縣被淹。五月,江南織造局奉旨意發放了賑災糧。九月,趙大人為了一己之政績,要在當年完成五十萬匹絲綢,竟不顧災民生計,要淳安百姓催還奉旨的賑糧,而且要以半價逼買百姓生絲。卑職抗了趙大人的命,趙大人上疏參劾卑職,那時便曾經說過卑職是為邀直名,收買民心。今日卑職在堂上又聽到了趙大人同樣的言辭,這便是卑職所說的成見過節。也是卑職在給皇上的奏疏裏所說的臣職不明。趙大人,你就是我在奏疏裏要參的大臣之一。有此兩條,你不能審我。”

“動刑!”趙貞吉真被激怒了,抓起了驚堂木,啪地拍了下去。

“讓他說完吧。”高拱乜了趙貞吉一眼,又望向徐階。

動刑是萬萬不能動的,徐階當然明白。作為自己的弟子,趙貞吉之聰明順上,之心機深沉,徐階也當然明白。隻是沒有想到這個海瑞會有如此頡頏,而裕王又已經打了招呼要盡量保這個人,他真是十分為難。這時隻好望了下趙貞吉:“何必同他計較,且聽他把話說完。”

高拱立刻接言:“你把話說完。”

海瑞:“還有最為重要的一條,卑職現在既是同各位大人說的,也請各位大人轉奏皇上。我海瑞一個舉人出身,本意無心功名,但既食君祿,便有臣職。大明朝這些年來年年國庫虧空,皇上一意玄修,大興土木,各級官員麵為順諛,趁機搜刮。大殿一根棟梁,從雲南從貴州深山運到北京,耗費官帑竟達五萬兩之巨,沿途死傷人命多達百餘民工!趙大人,你管著戶部幾時算過,這一根梁木從雲貴運來有多少縣州府衙從中貪墨了國庫的銀兩?還要死去這麼多人命?身為戶部尚書你臣職不虧嗎?這僅是我所舉之一端。你趙大人昨晚審過我,今天又這般審我,你的心思卑職明白。不就因為我是戶部主事,你是戶部尚書,擔心皇上懷疑你在背後主使。我現在就坦言相告,你趙大人絕不會主使我上這道疏,還有所有的人都不會主使我上這道疏。我海瑞上這道疏隻為了兩條,一是我大明的江山社稷,二是我大明的天下蒼生!”

趙貞吉懵在了那裏。

徐階、高拱直望著海瑞,連一直不吭聲的李春芳也望向了海瑞。

坐在兩邊記錄的三法司正副堂官也都停下了手中的筆,望向了這個“不可理喻”卻令人震撼的小小六品主事。

海瑞接著說道:“趙大人,你現在的幹係已經洗刷了,皇上絕不會疑心你是我背後的主使了,可你也無權審我必須回避。徐閣老,卑職重申一句,趙大人若不回避,卑職將不再回答一字!”

說完海瑞站在那裏又閉上了眼。

趙貞吉一向理學自居,昨晚一番壯舉本已博得滿朝看好,沒想到到了今天早上竟被這個海瑞把自己的皮扒得幹幹淨淨!牽連自然不會有了,可名聲也被他掃地而盡!他那張臉漲得通紅,站在那裏已不知如何自處。

高拱心中大叫痛快,及時麵向徐階:“閣老,下麵該如何辦,你老該拿主意了。”

徐階仍是不慍不火地道:“這得請旨。”

說請旨就請旨。內閣值房離這裏也就一箭之遙,稍頃,陳洪就將剛才的審案記錄送到了嘉靖的手裏。

嘉靖這時眼睛裏已經網出了血絲,顯然是剛剛服了丹藥,盤坐在蒲團上拿著記錄看了好久,默然不語。

陳洪悄聲地說道:“主子,內閣那邊還在等主子的旨意呢。”

嘉靖將那張記錄朝地上一扔:“魔障!這是派了個魔障跟朕鬥法來了!”

陳洪:“幹脆抓到詔獄,由奴才動刑,不愁降不伏他!”

“就憑你?”嘉靖不屑地乜向了他。

陳洪低下了頭。

嘉靖:“你不是他的對手,那個趙貞吉也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傳旨,內閣和三法司都不要審了。要徐階召集都察院、翰林院、國子監那些飽讀聖人之書的廢物,先商量好了,挑個日子,一起審他。要他把罵朕和罵群臣的那些話一個字一個字嚼碎了都吞回去!”

六朝古都,金陵自古繁華。明太祖朱元璋因部屬多江南人,富貴不願離鄉,便定都於此,稱為南京。成祖朱棣奪了侄子的帝位,遷都北京,稱為京師。種種顧忌,種種需要,南京設為留都,仍沿舊稱,仍設六部九卿衙門,品級等同於京師的六部九卿,分職監管黃河以南各省府州縣,如此一來,京師的六部九卿衙門在一統之大明便削弱了一半的權限,而中央朝廷凡有大政方略亦發送南京六部九卿,名為合議,實為牽製。更有一項重要職責,便是由南京各部衙將南方富庶之地漕銀、漕糧源源不斷輸送京師,供給中央朝廷。因此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之封疆大吏有兩個職位至關重要:一是胡宗憲曾經擔任的浙直總督,一是趙貞吉曾經擔任的南直隸巡撫。現在,南直隸巡撫一職由內閣保舉裕王力薦讓譚綸當上了。

陽春三月,繁星滿天,秦淮河燈影槳聲流光欸乃,最是迷人耳目之時,官道上卻出現了大煞風景押解囚車的車騎馬隊。

騎在最前麵馬上的是風塵仆仆的王用汲,護在兩側的是南直隸巡撫衙門派的兵隊,押在中間的是兩駕囚車。

轅門在望,王用汲遠遠地望見一片燈籠光下,譚綸被親兵護衛著已經站在巡撫衙門外等候他了。

王用汲一縱韁繩,整個馬隊的蹄聲加急了,囚車的車輪也輾快了。

譚綸向轅門快步迎了過來。

王用汲翻身下了馬,一扔韁繩,向譚綸走去。

整個馬隊的將官和士兵都翻身下了馬,齊刷刷單腿跪在了轅門外蹕道兩旁。

王用汲深揖,譚綸拉住了他,目光望向囚車:“兩個貪官都押來了。”

王用汲:“也隻能抓這兩個人了。其他的眼下還動不了。”

譚綸望向押囚車的隊官:“先關到臬司衙門大牢去!”

“是!”那隊官大聲應答,站起來指揮士兵,“押走!”

“裏麵去談。”譚綸拉著王用汲進了簽押房。進門便吩咐書辦:“出去把門關上,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要來煩我。”

那書辦答應著走出去,關上了門。

“坐。”譚綸伸了下手先坐下了。

王用汲喝了口茶:“都查清了,完全是官逼民反!”接著將茶碗往茶幾上重重一擱,“開化的煤礦一月前就開始漏氣,礦民便知道要著火,不願下礦,礦主買通了礦業司的太監,礦業司命開化知縣派兵丁押著礦工下礦挖煤。嘴裏銜著燈,不到一個時辰火氣便爆了,整個煤道裏一片火海,四百多礦民一個人也沒能出來。德興的銅礦已經挖了四年,礦主一直不願運木料加固礦頂,整個礦塌了,三百多礦民逃出來的隻有十幾個。兩個礦死了這麼多人,礦主居然天良喪盡,連一點安撫孤兒寡母的錢也不肯出,苦主告到縣衙,開化和德興這兩個貪官反把苦主抓了一百多人關在牢裏。好些人又告到了州府,州府又抓了一百多人,這才引起了暴亂。原因隻有一個,以宮裏的礦業司為首,開化和德興從縣衙到州衙、府衙每年都在礦裏拿分潤銀子,才釀此大禍,百姓怎能不反!現在暴亂的人抓了好幾百,貪官卻隻能抓來兩個知縣。子理兄,朝廷有明諭,這件事叫我直接和你會同處置。從這兩個人開始,地方官由我會同南京都察院方麵嚴審嚴查,然後上報朝廷,查出一個就抓一個。宮裏礦業司的太監可得你密奏皇上嚴參!”

譚綸隻是聽著,好久也沒有接他一言。

王用汲緊望著他:“又有誰打招呼了?難不成這麼大的案子還要不了了之?”

“這個案子已經不算什麼事了。”譚綸輕歎了一聲,目光望向了窗外,“你也不能在南京待了,明天就得立刻回京師。”

王用汲站了起來:“兩個礦死那麼多人,又引起了這麼大的暴亂,案子才開始查,就叫我立刻去北京?”

譚綸這才望向他:“北京那邊出了更大的事。而且牽涉到你。內閣和北京都察院來了文,你必須立刻返京。”

王用汲腦子裏立刻閃過一個念頭:“剛峰出事了!”

“是。”譚綸黯然答了一聲,“海剛峰被抓了,關在詔獄。”

“他上疏了!”王用汲驚問。

譚綸望著他:“是。奏疏的抄件內閣已經急遞給我,觸目驚心哪!”

王用汲:“能否給我一看。”

譚綸:“不能給你看,你最好一個字不看,一個字都不知道才好。回到北京你也千萬不要說事先知道他上奏疏的事。”

王用汲腦子轟的一聲懵在那裏,良久才喃喃說道:“難怪他極力慫恿我向都察院討了這個差使離開北京。我早就應該想到,他這是不願意牽連我。太夫人呢?嫂夫人還正懷著身孕,她們怎麼辦?”

“你不要管了,你也管不了了。”譚綸慢慢走到窗前,望著外麵的院子:“說到底是我誤了他。嘉靖四十年要不是我力薦他出任淳安知縣,他現在已在老家采菊東籬了……也不會惹來這場殺身之禍。”說著轉過了身子,“太夫人、嫂夫人已被李太醫送到南京了。天大的幹係,我也會照看她們。你必須回京師,一是把自己說清楚,二是這邊牽涉到宮裏礦業司的事先一個字也不要說。這個時候再牽涉到宮裏,陳洪更會慫恿皇上殺人。”

王用汲:“給我安排馬,我現在就走!”

雖然有李時珍陪著,海母和海妻走進這座大院依然驚疑、好奇,而且感到有些親切。

好大的前院大坪!

一匹匹被浸濕的白棉布被展開了鋪在一塊塊三尺寬一丈長的大石上,好粗的圓木柱子壓在白棉布的一端,柱子的兩頭各站著一個踹工,手抓著上麵的木架,兩雙赤腳同時踹動圓木向前滾去,浸濕的棉布被圓木一輾立刻平整了。

“這是幹什麼?”海母立刻好奇地問道。

陪他們進來的一個管事:“回太夫人,這叫踹布,棉布經過這麼一踹便緊密平實了,然後再染色。”

海母、海妻順著他的手望向了別處,又看見了院子那邊依序鑿著好幾個一色的整塊青石砌成的大染槽,染槽旁還一溜擺著有好些個大染缸。更寬的院坪那邊高矗著一排數丈高的搭染布的架子,好些染工在蓄著藍靛、青靛的染池染缸裏染布,好些染工接著用一根根偌長的竹竿又將一匹匹染出的布挑拋向高高的染架!

“先都停了!”陪著李時珍、海母、海妻進來的那個管事大聲嚷道,“小心些,讓貴客過去!”

染工們都停下了手中的活,望著一行站在院門口的四人。

“雨青。”那管事又望向攙著海妻一同進來的一個婢女,“攙好了海夫人。”說到這裏自己滿臉堆笑地攙住了海母,“李先生、太夫人、夫人裏邊請吧。”

那個叫雨青的婢女本長得一臉的天真喜興,這時更顯著高興,啊啊地比畫笑著,攙住海妻便要往裏走。

這個叫雨青的婢女竟是個啞女,本是芸娘的貼身丫頭,接到譚綸的信立刻把她派回了南京,伺候海母、海妻。用意很簡單,她不會說話也不識字,便不會走漏任何消息。也就是從船上被車接著同了一段路,海妻顯然已經十分喜歡這個啞女,這時她的肚子已經有些顯形了,被那雨青攙著,另一隻手仍撐著腰,便要往裏走。

海母卻不肯舉步,望向李時珍:“李太醫,你還沒告訴我,這是什麼地方?”

見海母沒有動步,海妻又停下了,也站在那裏望向李時珍。

李時珍笑道:“我的一個朋友家,也是剛峰的朋友,前院是染布踹布的工場,後院還有織布的織坊,再後麵便是你們住的地方。挑這個地方讓太夫人、嫂夫人住,為的就是不讓你們寂寞,每天可以到前院來看看他們織布和染布,順便也請太夫人、嫂夫人把海南織布的一些竅門指點指點他們。一就兩便,你們也住著安心。”

海母有了笑容,海妻也露出了微笑,婆媳對望了一眼。

海母舉步了,那管事立刻側身引著他們向裏麵走去。

海母:“多承李太醫想得這般周全。每天能幫人家織些布也不白住人家的屋子。李太醫剛才說這家人也是汝賢的朋友,我怎麼沒有聽說過?”

李時珍緊跟在她身側:“一說太夫人就知道了。這個人就是剛峰兄任淳安知縣時那個杭州知府。”

海母想起了:“高知府?後來被抓到京裏又被罷了官的那個翰林?”

李時珍:“正是此人。”

海母:“這個人汝賢倒是常常稱道他,說他有才。難為他,做起生意來了。”

李時珍:“士農工商,總得要幹一行吧。這個人做官不俗,經商也還公道。太夫人、嫂夫人放心在這裏住著就是。”

海母:“既然李太醫和汝賢都看好他,我們還有什麼可說的。隻是不要給人家的家眷添麻煩才好。”

說話間已經穿過前院,便看見兩邊都是高大的織坊,隻聽見裏麵傳來轟鳴的織機聲。

那管事見海母又有想進去看的意思,連忙說:“太夫人、夫人先去安頓下來,回頭小的陪你們來看。”

說著一行又穿過了後院,走進了一道回廊,轉了個彎,便覺得豁然開朗,海母又停了步,海妻也跟著停了。隻見這裏樓台亭榭,曲水回廊,竟是一座庭院。

海母望著這一片在畫裏都沒見過的地方又不願往前走了:“這就是安排我們住的地方?”

那管事笑著:“就是這裏。”

海母的臉沉下了:“這麼貴氣,可不是我們住的地方。”

李時珍又要解釋了:“江南的庭院都是這樣。這裏不同的就是前院染織,後院住人。我來南京就常住這裏,我願意住的地方,太夫人盡管住就是。”

那管事接言了,滿臉堆笑:“我們家老爺和夫人聽說太夫人、夫人來高興得不行,特地吩咐了一定請太夫人和夫人住這裏。你老要是不住,小的們可得要受責了。”

海母又和媳婦對望了一眼。

那管事:“我家老爺和夫人正從淞江往南京趕呢,今晚就能到。太夫人真不願住這裏,見了他們後可以商量再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