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2 / 3)

雖未見過,杏黃色的冠袍穿著,海瑞立刻猜出了這便是世子,鐐銬在身,揖了下去:“回世子,我就是海瑞。”

世子:“你好大膽,竟敢罵皇上。”

海瑞眼中這時閃出希望的亮光:“就為將來沒有人再罵皇上。”

這樣的回話倒是世子沒想到的,聽了一怔,又見他說這話時望著自己眼中閃著好亮好亮的光,不禁對這個人有了好感,悄悄走下了幾級石階,靠近了他,放低了聲音:“我向皇上求了情,赦免你,進去後你要好好回話。”

海瑞雖然死誌已決,但聽見幾歲的世子這幾句話還是不禁一片溫情湧上心頭,又揖了下去:“臣謝過世子,臣知道如何回話。”

陳洪這時滿臉堆笑望向世子:“世子爺,皇上和王爺正等著呢,讓他進去吧。”說完望向朱七和齊大柱:“鎖鏈不能解,提溜上去吧。”

朱七和齊大柱一邊一個各伸出一隻手插進海瑞的腋下,將他半舉在空中,走上了石階。

眼前的這景象看起來有些怪異——

嘉靖坐在圈椅上,裕王坐在左邊繡墩上,世子懸腿坐在右邊繡墩上。三個人一齊看著海瑞,眼神各不相同。

他們麵前的地上竟賜了一個拜墊讓腳鐐手銬的海瑞跪在那裏。

陳洪、朱七、齊大柱早已退到了殿外,黃錦這時也離開了精舍,蹲在精舍外通道靠東端的窗邊吹燃了火坐上了藥罐,一邊熬藥,一邊聽候傳喚。

為了今天這次見麵,嘉靖已經想了好些時日,臥床多日,幾天前便密旨命黃錦叫李時珍開了幾劑單藥,旨意很明確,吃了以後要讓自己能夠坐兩個時辰。李時珍是幾百年一出的國醫,自然明白這幾劑單藥該怎麼開。今早嘉靖喝了那一大碗湯藥,現在已經坐了一個時辰,卻仍然有一股元氣托著,穩穩地坐在那裏。

“這個人有個外號你們聽說過嗎?”嘉靖開口了,是在問裕王和世子。

裕王自然知道,但這時也不能說知道:“兒臣等未曾聽說,請父皇賜教。”

嘉靖卻望向了世子:“他的外號叫‘海筆架’。”

世子:“臣請問皇爺爺,為什麼叫‘海筆架’?”

嘉靖:“他在福建南平當教諭,上司來了,另外兩個官都在他兩邊跪下了,他卻站著,不願下跪,中間高兩邊低就像一個筆架,由此博得了這個美名,可見此人從來就愛犯上。”

海瑞:“回陛下,臣要真能做一個筆架,也為讓大明朝書寫丹青,不為犯上。”

“你不是筆架,也做不了筆架。”嘉靖神態突然間又嚴厲了,“你現在抬頭看看,坐在你前麵的三個人像什麼?”

海瑞慢慢抬起了頭,但見嘉靖高坐在正中,裕王和世子低坐在兩邊,很快他就明白了嘉靖的意思,他們祖孫三人才是大明朝的筆架,一時沉默在那裏。

嘉靖:“看不出嗎?世子,你說朕祖孫三人坐在這裏像什麼,告訴他。”

世子天生聰穎,何況話已說到這個分上當然明白,當即答道:“回皇爺爺話,我們祖孫三人坐在這裏才像個筆架。”

“聽見了嗎?”嘉靖立刻望向海瑞,“世子的話你以為然否?”

海瑞卻答道:“回陛下,臣眼裏看見的不是筆架,而是我大明江山的一個‘山’字。”

當著麵,一句話就頂回了祖孫二人的意思,而這句話還如此正大堂皇,無法駁回。

心裏暗急的是裕王,為了不激怒嘉靖,立刻接言了:“海瑞!到這個時候你還如此自以為是!既說大明的江山,又說皇上與我們隻是一個‘山’字,那‘江’是誰?江山也是可以分開來說的嗎?讀書不通,僅憑一個‘直’字管什麼用!”

海瑞低下了頭,卻依然執著地說道:“回王爺,臣說的就是直言,皇上、王爺和世子就是我大明江山的‘山’,群臣和百姓才是我大明江山的‘江’。”

嘉靖平生就喜歡在文字上遊戲群臣,謎底卻永遠捏在自己手裏,幾十年來從沒有一個臣下不在他設定的謎底裏繞室彷徨,也從來沒有一個臣下不遵從他的謎底契合聖心,他自己也就一直在自己設定的謎底裏遊刃有餘,其樂無窮。想好了今天一來就要將這個海瑞圈在謎底裏,借此完成他這一生需要猜破的最後一謎。這時見海瑞跟自己過上招了,“乾上乾下”合成的乾卦就在今日,那股心氣更是蓬勃起來,也不急於駁他,而是又慢慢望向兒子和孫子:“你們以為他說得對嗎?”

裕王當然以為他說得對,但這時隻能微低著頭:“兒臣愚鈍,隻能請父皇訓導。”

嘉靖不看他了,隻望著世子:“朱翊鈞,你以為他說得對嗎?如實回話。”

世子望著嘉靖:“皇爺爺,臣覺著他說得好像有些道理。”

“似是而非!”嘉靖立刻斷言了,“劉禹錫有詩雲:‘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紅易衰是郎意,水流無限是儂愁。’你嘴上說朕和裕王、世子是大明朝的‘山’,群臣百姓是大明朝的‘江’,江水滔滔拍山而去,‘江’和‘山’又有什麼關係?”

海瑞怔住了,想了想隻好答道:“是。臣的比方是不甚恰當。”

裕王見海瑞如此回答,心中暗覺一寬。

世子見皇爺爺一番話便把海瑞問住了,不覺也興奮起來,滿眼佩服地望著嘉靖。

嘉靖:“‘天下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就憑你,讀了一些高頭講章,學了你家鄉人丘浚一些理學講義,就來妄談天下大事,指點江山社稷!你豈止這個比方不恰當,在奏疏裏妄談堯、舜、禹湯,妄談漢文帝、漢宣帝、漢光武,還妄談唐太宗、唐憲宗、宋仁宗、元世祖。朕問你,既然為君的是‘山’,你說的這些聖君賢主,哪一座山還在?”

海瑞:“回陛下,在。”

嘉靖:“在哪裏?”

海瑞:“在史冊裏,在人心裏。”

裕王和世子都震住了,屏住了呼吸。

嘉靖這回倒一點也沒動怒,意外地說道:“朱載垕、朱翊鈞,這句話你們記住了。”

“是。”裕王和世子同時答道。

“所謂江山,是名江山,而非實指江山。這就是朕叫你們記住這句話的道理。”嘉靖知道自己靠藥物托著的那股元氣正在一點一點瀉去,抓緊了時間,平和了語氣,“君既不是‘山’,臣民便不是‘江’。古人稱長江為江,黃河為河,長江水清,黃河水濁,長江在流,黃河也在流。古諺雲‘聖人出,黃河清’。可黃河什麼時候清過?長江之水灌溉數省兩岸之田地,黃河之水也灌溉兩岸數省之田地,隻能不因水清而偏用,也隻能不因水濁而偏廢,自古皆然。這個海瑞不懂這個道理,在奏疏裏要朕隻用長江而廢黃河,朕其可乎?反之,黃河一旦泛濫,便需治理,這就是朕為什麼罷黜嚴嵩、殺嚴世蕃等人的道理。再反之,長江一旦泛濫,朕也要治理,這就是朕為什麼罷黜楊廷和夏言,殺楊繼盛、沈煉等人的道理。”

這一番驚世駭俗的道理,不止裕王和世子聽了懵在那裏,海瑞聽了也睜大了眼,陷入沉思。

“比方這個海瑞。”嘉靖落到了實處,“自以為清流,將君父比喻為山,水卻淹沒了山頭,這便是泛濫!朕知道,你一心想朕殺了你,然後你把自己的名字留在史冊裏,留在人心裏,卻置朕一個殺清流的罪名。這樣的清流便不得不殺。”

裕王和世子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嘉靖:“本朝以孝治天下,朕不殺你,朕的兒子將來繼位也必然殺你。不殺便是不孝。為了不使朕的兒子為難,朕讓你活過今年。”

裕王的臉色立刻變了,世子也驚在那裏。

海瑞伏了下去:“臣甘願伏誅,以全聖德。”

嘉靖:“來人。”

黃錦這時不知是因為一直蹲在火爐邊還是聽到了裏邊君臣四人這一番驚心動魄的談話,心如止水的他聽到傳喚站起時也已滿臉流著汗,先端開了火爐上的藥罐擱在地上,又拿爐蓋將火爐蓋了,跛著腳艱難地走進來了。

黃錦:“奴才在。”

嘉靖:“叫陳洪、朱七、齊大柱將這個人押回詔獄。”

“是。”黃錦這一聲答得好沉重,轉過身跛著腳又走出了精舍。

這一瞬間,世子的眼眶裏盈出了淚水,呆呆地望著嘉靖。

嘉靖也已經深深地在望著他:“朱翊鈞,你是不是想說皇爺爺說話不算數?”

世子連忙抹了淚:“臣不敢。”

嘉靖:“知道不敢就好。朕告訴你,任何人答應你的事都不算數,隻有你自己能做主的事才算數,明白嗎?”

世子這時哪裏能夠悟得皇爺爺這話的深意,隻覺得心裏委屈,還不得不答道:“回皇爺爺話,臣明白。”

“啟奏主子,奴才陳洪等候旨。”陳洪的聲音在精舍門外傳來了。

嘉靖:“押回去。”

“是。”陳洪立刻答了一聲,對站在身邊的朱七和齊大柱,“提溜出來!”

朱七和齊大柱慢慢走進了精舍,目光都望著地麵,一邊一個挽起了海瑞,又慢慢走了出去。

嘉靖這時已經覺得自己支撐不住了,強挺著:“黃錦,帶世子到禦用監去,喜歡什麼就賞他什麼。”

世子已經從繡墩上滑下來了,跪在嘉靖麵前:“回皇爺爺話,臣不敢受賞。”

裕王立刻接言了:“妄言!皇上的賞怎敢不受。立刻去!”

黃錦已經彎下腰拉起了世子:“王爺的話說得是,世子爺,咱們去吧。”說著背過身背起了世子,接著望向裕王:“王爺,主子的藥熬好了,就在通道裏。”

裕王點了點頭。

黃錦這才背著世子跛著腳也走出了精舍。

嘉靖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了,直望著世子被黃錦背著的身影,那目光明顯露出渴望世子回頭再望望他的神色。

世子卻一直沒有回頭,就連黃錦跨過精舍門檻側過身子那一刻也有意將頭扭向了窗外那邊。

“朕的孫子也不認朕了。”嘉靖自言自語的這句話竟如此蒼涼。

裕王一驚猛抬頭望去,但見嘉靖臉色已經十分灰暗,剛才還挺著的身子也軟了下來,眼見便要癱滑下去。

裕王一步跨了過來,當胸抱住了父親:“父皇!父皇!”

嘉靖一隻手也緊緊地抓住了兒子的後背,挺著不讓自己倒下:“背、背朕到床上去……背得動嗎?”

裕王從小身子就羸弱多病,這時孝心振發了力量,一手托著父親的後背,一手挽起父親的腿將嘉靖抱了起來,一步一步走到了床邊,慢慢彎下腰去,慢慢將父親平放了下來。

裕王汗水、淚水已經滿眼滿臉:“兒臣立刻去傳李時珍……”

嘉靖抓住了裕王的手臂:“不要走……”

裕王隻得站住了,見父親兩眼虛虛怔怔地望著自己,知道這時萬不能離開,便先去拔了父親冠上的那根玉簪,小心地取下了他的皇帽,接著替他取下了朝靴,拉過薄被替他蓋上。

嘉靖躺下後又緩過來些了,望著兒子:“跪下。”

裕王挨著床邊的踏凳跪下了,緊緊地望著父親。

嘉靖:“枕頭下,拿出來。”

裕王將手伸進了嘉靖的枕頭下,立刻感覺到是一塊綾布包著的一疊旨意,慢慢拿了出來。

嘉靖:“揭開,先看第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