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如龍醉了。一個人跟自己所信任的人在一起喝酒時才會醉,也比較容易醉。他信任大婉,也信任俞五。一個人在心情不好,遭受冤屈時,就會想喝酒,也比較容易醉。雖然他相信他受到的冤枉總有一天會昭雪,可是他心裏還是覺得很悶。
一個人如果用大碗喝醉了的時候,說過些什麼話,做過些什麼事,總是記不清的。就算記起來,也模模糊糊地像是個夢,像是別人說的話,別人做的事。
他仿佛記得自己好像說過一句現在連他自己想起來都會嚇一跳的話。那時大家都已經醉了,他忽然拉住大婉的手,說:“你嫁給我好不好?”大婉就開始笑,不停地笑,笑得連氣都喘不過來的時候,她才問:“你為什麼要我嫁給你?”
“因為我知道你對我很好,因為別人都懷疑我,把我當作殺人的凶手,都想殺了我,隻有你信任我,隻有你,肯幫我的忙。”他說的是真心話。一個人在真的醉了的時候,總是會把真心話說出來的。
大婉卻不信:“你要我嫁給你,隻不過因為你喝醉了,等你清醒的時候,就會後悔的。”她雖然還在笑,但笑得卻好像有點淒涼!“等你看見比我好看的女人,你更會後悔得要命。”她說,“我又醜又怪又凶,比我好看的女人也不知道有多少。”
現在他已經清醒了,卻忘了大婉是不是已經答應了他。但是他還是忍不住問自己:“如果她答應了我,現在,我是不是已經在後悔了,現在我還會不會要她嫁給我?”這問題連他自己都不能回答。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一個女孩子,一個遠比大婉美得多的女孩子。
他醒來時已經不在那廚房裏,俞五和大婉也全都不在了。他醒來時已經躺在床上,一張並不算很大,卻很柔軟、很舒服,而且很香的床。這張床擺在一間並不算很大,卻很幹淨、很舒服,而且很香的屋子裏。
這間屋子的窗外有幾株梅花,窗下有個小小的妝台。這個妝台上有個小小的銅鏡,銅鏡旁也有一瓶梅花。這個女孩子就站在梅花旁。
梅花高貴而豔麗,這女孩子也像梅花一樣,也一樣美得不俗氣。她身上雖然是鮮紅的衣裳,臉色卻是蒼白的。她的眼睛雖然清澈而美麗,卻又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憂鬱。
她正看著馬如龍,用一種很奇怪的眼色看著馬如龍,仿佛有點好奇,又仿佛有點怕。馬如龍的頭還在痛,他不認得這個女孩子,也想不起自己怎麼會到這裏來的。
這女孩子忽然問道:“你就是馬公子?‘白馬公子’馬如龍?”
馬如龍道:“我就是。”
這女孩子道:“前幾天你是不是也在寒梅穀?”
馬如龍道:“是的。”
這女孩子道:“你見到了邱鳳城?”
馬如龍道:“你也認得他?”
這女孩子點了點頭,眉宇間憂鬱更濃,輕輕道:“我姓蘇,叫小婉,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這裏是什麼地方?”馬如龍終於問道,“我怎麼會到這裏來的?”
“是一位俞五爺送你來的。”她先回答了後麵的問題,然後再說明她為什麼會收留下一個酒醉的陌生男人,“俞五爺說你不但是鳳城的朋友,而且隻有你知道他的行蹤。”
馬如龍苦笑,俞五居然還能送他到這裏來,醉得當然沒有他這麼厲害。他從未想到居然還有人能把他灌醉,他忽然發現自己對自己的一切都好像估計過高。他又問:“這裏是你的家?”
小婉道:“我沒有家,這地方不能算一個家。”馬如龍明白她的意思,“家”的意義,並不是一棟房子。無論多華美的房子,都不能算是一個家。
小婉道:“我本來隻不過是城裏怡芳院的一個……一個妓女,從小沒爹沒娘,鳳城為我脫了籍,替我買了這棟房子。”她笑了笑,笑得有說不出的淒涼:“可是,他若不在這裏,這裏又怎麼能算一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