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裏接連召開幾次會,都是有關廉政建設的。其實這是前奏,是市委在給部局領導給信號,南州部局班子調整提上議事日程了。
陸明陽跟李西嶽口徑仍然非常的一致,每次會上,兩人都像比賽似地強調著清明廉政之風,特別是陸明陽,都創造出經典之語了。他在紀委全體會議上痛陳當下盛行的買官賣官任人惟親等不正之風後,拍著桌子說:“我陸明陽如果不能把清新之風帶到南州,不能讓南州政壇透明純潔,我將雙手摘下自己的烏紗帽,步行離開南州,回老家山西背煤去!”
陸明陽老家在山西晉城,那裏是全國的煤炭基地。陸明陽說背煤,並不是真要下井當煤礦工人,而是一種寓意,意思是既然他把南州治理不成紅色,不如徹底把自己染黑。
陸明陽因此有了一個外號:陸透明。有天李響來於佑安辦公室,說到陸明陽時就沒稱陸書記,而是稱作透明書記。當時於佑安還有點驚訝,李響怎麼能這樣稱呼陸書記呢?後來才知道,陸明陽喜歡人家稱他陸透明,有次酒桌上,陸明陽跟車樹聲共同陪省裏來的政協許副主席,酒到熱鬧處,許副主席嫌陸明陽沒把杯中酒喝盡,說笑著要罰他一杯,省政協秘書長為討主席開心,起哄說:“明陽書記喝酒不透明,這樣下去,南州的酒風可成問題了。”車樹聲一聽秘書長提到了透明兩個字,暗地裏忙搗他一下,這動作恰好讓陸明陽看到了,陸明陽自己給自己罰了酒,道,“有人聽到透明兩個字怕,我陸明陽不怕,現在南州有些人管我叫陸透明,別人聽了好像是在挖苦我諷刺我,我不那麼想,我喜歡這個名字,陸透明,好,這是在警示我激勵我,今天當著主席和各位領導的麵,我陸明陽為透明兩個字再幹一杯!”一席話講的,全場起了掌聲,惟有車市長臉上是半黃半黑的顏色。那次之後,陸透明這個外號就公然而然叫了出來。
於佑安聽了隻是搖頭,他不相信一個市委書記會給自己起外號,更不相信陸明陽真的就願意人們這麼叫他,到現在為止,無論什麼地方,於佑安稱呼起陸明陽來,還是恭恭敬敬叫他陸書記或明陽書記。
單是會上強調還不算,按照陸明陽指示,南州紀委又聘請了一批義務監督員,有幹部、工人,也有教師和農民,尚林楓作為文化藝術方麵的專家,也在受聘的名單裏。
尚林楓為此激動不已,快樂勁就跟被提拔了一樣。這天下班前他打來電話,想請於佑安坐坐,於佑安說坐就不必了吧,晚上有空到家裏來,家裏聊暢快點。
不到七點,尚林楓就來了,手裏大包小包提不少。於佑安見他一個人,龔一梅沒來,就問:“一梅呢,你怎麼把她撇下了?”尚林楓笑道,“還說呢,說好要來,臨出門時又遇了事,鐵路上有個女的跟男人打離婚,沒成,跳樓了,她過去看。”
“跳什麼樓,現在這女人,不就離婚麼,犯得著把命搭上。”於佑安一邊替女人惋惜一邊請尚林楓坐。尚林楓掃了一眼,不見方卓婭,問方大夫呢?於佑安說今天她夜班,尚林楓說當大夫也夠辛苦的,她一夜班,局長您就受罪了。於佑安說不受罪,自由,兩個男人就嗬嗬笑起來。
尚林楓拿幾幅畫,說老墨要出畫集,請局長作個序。老墨也是藝術劇院的,以前在文化館,後來調藝術劇院當副院長,去年退到了二線,這人是個畫家,一生寫詩作畫,不過啥也沒畫出個名堂,反把自己畫得人不人鬼不鬼,十年前離了婚,現在還打單身,家裏除了房子,啥也沒有,做了一大堆畫,一幅也賣不出去。在南州,像老墨這樣的文化人還有不少,一輩子癡迷,醒不過來。於佑安自然不樂意為這樣的人作序,道:“我又不懂畫,作什麼序,讓他重新請個人。”尚林楓說,“人家就讓局長您做,自己不好意思來,讓我跑這個腿。”說著掏出幾頁紙,“我都寫好了,局長您看看,不合適的地方您再改改,老墨執著了一輩子,能出本畫冊也好,局長您得支持,這也是為了繁榮南州文化事業嘛。”尚林楓這麼說,於佑安就不好再推辭,隻道,“先放下吧,有空再看。”
兩人就圍繞著老墨,說一些文化圈的趣事,尚林楓順便又把最近藝術劇院職工的思想狀況彙報了番,鬧意見的人不少,個別人甚至暗中串聯,想上訪。於佑安怕他扯遠,更怕他扯出什麼不好回答的問題來,笑道:“家裏不談工作,好不容易輕閑下來,說點別的。”尚林楓摸了下腦門子,嗬嗬道,“我這張嘴,見了局長就想彙報,不談工作,好,不談工作。”幹坐一會,尚林楓問起了正事。
“那件事,有希望沒?”
於佑安心想尚林楓說老墨的事是假,為自己的事來是真。眉頭一皺道:“牽扯到人的事,哪有容易的,你不看最近他們強調得多緊。”
“還得麻煩局長操個心,不改製我這邊呆著還踏實,這一改製,不由得就犯愁。”尚林楓果然就很愁地歎了口氣。
“怪不得你們如此怕改製,都是為自己打算啊。”於佑安笑說一句,給尚林楓添了茶。尚林楓也不藏著掖著,如實道,“這年月,誰不為自己著想,不怕局長批評,我現在一聽改製頭就痛,當然,真改起來,咱也得配合好,不能給局長出難題。”
於佑安附和道:“說得也是,都不為自己想,這世界清湯寡水的也沒意思,放心吧,隻要有動靜,第一時間通知你。”於佑安這樣說,其實是安慰自己,到現在為止,文化局紀檢組長的位子,並沒有人跟他談,組織部像是把這個空缺忘了。其實記著也跟他沒多大關係,說是配備班子要征求單位一把手意見,真給你配時,哪個來征求過?那都是老黃曆了,由單位推薦或群眾推舉的年代已經一去不返,現在是誰能量大上麵放誰,有時招呼都不打,直接把人就給你塞過來了。也多虧世上還有尚林楓這種呆子,竟把於佑安當成一棵樹,不棄不嫌地抱著。於佑安有幾分感動,尚林楓的愚頑給了他幾分溫暖,也讓他多多少少有了當領導的自豪感。
“有局長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尚林楓老老實實地笑了笑。這笑像一把刀,捅著了於佑安,我真能為他辦成事麼?一下又想到李西嶽,想到陸明陽,想到最近接二連三的警示會,感覺眼前有點黑。尚林楓沒有察覺,仍然沉醉在於佑安那句話帶給他的快樂裏。
後來尚林楓忽然記起一件事,說:“對了,前天省裏的老穀來了,邀我坐了一會。”
“穀維奇,他來做什麼?”
“具體做什麼沒說,老穀這人有點意思。”尚林楓笑眯眯的,似在回憶什麼。
“一個老學究,能有什麼意思。”於佑安對省博物館館長穀維奇沒多大興趣,認為他跟要出書的老墨是一種人,愚不可交。
“有件事我一直吃不準,老穀說他跟陸明陽書記關係不錯,我覺得不可能。”
“他有什麼關係,一個書呆子,別聽他瞎說。”於佑安敷衍道。
“我也說嘛,在文物堆裏滾了大半輩子,沒把自己滾成文物就算慶幸。”尚林楓像是自言自語,說著說著,忽然又道,“不過聽他那口氣好像是真,他還說是陸書記派車把他接來的,好像有件什麼寶貝讓他鑒定,本來當天就要回去,他女兒不讓回,隻好住了一夜,第二天突然想見見我,就把我叫去了。”
於佑安的表情突然定格住,滿腹狐疑地瞅了尚林楓半天,喃喃道:“老穀跟陸書記真的?”又搖頭,“不可能,如果真是那樣,老穀能藏住?”
“我也說嘛,這個老穀,一輩子都沒聽說他跟領導有過關係,怎麼突然就跟陸……”正說著,尚林楓手機響了,接起,是老婆龔一梅打來的,說那女人這陣很危險,讓他快到醫院去。
“人家的事她總是這麼熱心。”尚林楓一邊嘮叨,一邊做出要走的樣子。於佑安剛來了興趣,又被一個電話攪了,十分掃興,嘴上卻裝作關切地道,“過去看看吧,人命關天的事。”
尚林楓走後,於佑安突然想,今天尚林楓不會是故意吧?這麼一想,就覺尚林楓今天的行為有點怪誕,還有龔一梅,電話早不來晚不來,偏在那時候。後來於佑安明白了,兩口子是精心設計了這麼一著,把關於老穀的消息傳遞給他。
於佑安心裏驀地一亮,他是小看尚林楓了!
於佑安很快打聽清楚,老穀確實跟陸明陽關係不一般。穀維奇也是山西晉城人,小時跟陸明陽家住一條巷子裏。穀維奇的父親穀雲年跟陸明陽的父親陸超都是晉城師範老師,穀雲奇教語文,陸超教曆史,還兼著教務處副主任。文革當中,陸超因一本曆史學著作被揪出來,定為反革命,後來又定性為走資派,下放到甘肅酒泉夾邊溝,不久之後,穀雲年因在學校替陸超說話,也被打為右派,下放到了離夾邊溝不遠的一家勞改農場。就在穀雲年到甘肅不久,甘肅遭遇百年不遇大旱,民不聊生,饑荒遍地,夾邊溝陷入到一場驚天動地的混亂中。那段曆史,在作家楊顯惠的小說《夾邊溝記事》中有詳盡披露,於佑安看過那本書,當時看得是毛骨悚然,唏噓聲不斷,感覺心都要跳出來。沒想,老穀父親跟陸明陽父親就是那場大劫的當事人。陸明陽的父親在夾邊溝餓得皮包骨頭,長年啃樹皮吃野菜,腸胃功能沒了,胃裏有東西屙不出來,隻好右派之間互相用手摳。再後來,他逃了出來,又被抓回去。有人冒著生命危險把信帶給穀雲年,穀雲年連夜就往夾邊溝趕,等到了夾邊溝,陸超已經隻剩一口氣了,他抓住穀維奇的手說,我不想留在這裏,你把我的骨頭抱回晉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