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權威也是會受到挑戰的。
就在第二年的夏天,呼天成剛剛建立起來的權威,受到了一次強有力的挑戰。那真是一個神鬼皆驚的日子呀!
那是七月。在七月的一天中午,小娥死了。
就在那個燠熱難耐的中午,當人們都躺在樹蔭下歇晌的時候,村民劉全的女兒失腳滑進了村東的啞巴河。小娥那年才十四歲,她是在河邊洗衣裳的時候,失腳滑進水裏去的。後來,當村人們趕去時,她已經在水麵上漂起來了。
劉小娥的娘趴在河邊上哭著說:“娥呀,娥呀,你不聽話呀!娥呀,娥呀,你不聽話呀……”後來她就被人架回去了。
老人們說,還是當緊辦理後事吧。
“後事”卻難辦,非常難辦。
這當然不是因為悲痛。毛主席說,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一個女娃,死了也就死了,哭也是要哭幾聲的,但也說不上十分的悲痛。可是,她是在啞巴河裏淹死的,這情況就不同了。啞巴河是呼家堡惟一的“海子”,說起來也就是一個十多畝大的水塘,還是個死水塘。然而,這個塘裏的水卻從來沒有幹過。據說,把一隻會叫的青蛙扔進水裏,它就再也不會叫了,所以它叫啞巴河。關於啞巴河,早年曾有過許多神神鬼鬼的傳說,於是也就有了一個古人留下的規矩:凡是在啞巴河裏淹死的人,必須把她的“魂靈”打撈上來。否則,她就會成為一個新的淹死鬼,每年都要拉一個人下去……
按照規矩,打撈“魂靈”的形式極為悲壯,也極為神秘。這事必須讓有血緣關係的家人親自去做,外姓旁人是不能參與的。首先是得紮一個木筏,木筏上要有“引魂幡”,幡下還要用麻線拴上一隻公雞。爾後才能綁上繩子,由親人拉著木筏順河轉圈走,一邊走還要一邊喊魂……要一直拉到“魂靈”自動跳到木筏上來為止。
於是,在老輩人的監督下,村民劉全也就按規矩紮了一個木筏子,去河裏打撈女兒的“魂靈”。
那時的劉全也才三十來歲,手巧,會做木活兒,是村裏的匠人頭。在村人中是很有些臉麵的。劉全雖是個綿善人,平日說話沒大言語,可一站在房頭上就不行了,蓋屋的時候,他隻要一站在房角上,那威風和氣勢就出來了。他帶了很多徒弟,本村外村都有,因此他時常蹲在房角上,叼著一支煙,指揮那些徒弟們給人瓦屋。他說:狗,你下去。狗就下去了。他說:二槐,你上來。二槐就上來了。聲不高,話也綿軟軟的,挺震人。上梁的時候,他的眼就是尺子,他說:東邊高了,那一準就是高了;他說西邊歪了二分,那也一準就是二分。他就有這眼光!人隻要有了“眼光”,那威信也就跟著上去了。再加上誰家蓋屋都要請他去幫忙,“臉氣”就越來越大,敬重他的人就多。因此,一聽說劉全家出了事,來幫忙的人特別多。打棺那天,劉全家光徒弟就來了十幾個,那些沾親帶故的就更不用說了,一時間,劉家就顯得熱鬧非凡,人多勢眾!
一時,打撈“魂靈”的日子成了呼家堡盛大的節日。那時候,河邊上總是黑壓壓一片,站滿了觀看劉家撈“魂”的村人們……村支書呼天成有時也來看一看,他來的時候總是默不作聲,就蹲在河邊上,兩眼盯著水麵。走的時候仍是默不作聲。開始的時候,人們都瞅著河上,也沒有人注意他。
對這件事,人們都處在一種莫名其妙的“激動”之中,這是大事呀!沒人注意支書在不在,自然也沒人去征求支書的意見。可呼天成對這件事在意了……
在呼家堡,劉家是個大姓,人口重。劉家沾家帶故的親戚也多。現在,他們全都在河邊上立著,幫著操辦撈“魂”的事宜。在老輩人的指點下,劉全先是跪下來,嘴裏念念有詞,給河裏的神靈們燒些紙錢,待三叩九拜之後,才拉上纖繩,拽著那個紮有引魂幡的木筏順河走。劉全是個筋巴巴的小瘦人,當他赤身穿著一個大褲衩子,拉上纖繩圍河走的時候,一不小心,先先就栽了一跟頭!栽得土頭土臉的,顯得人很滑稽。然而,卻沒人笑,人們怕驚了神靈,沒人敢笑。人們看劉全從地上掙紮著爬起來,踉踉蹌蹌地拉著纖繩往前走。於是,老輩人說:再願籲願籲吧。他就重新跪下來,又“願籲”了一番。接著又拉纖繩往前走。天太熱了,日頭像火鏡一樣從天上爆下來,沒有一絲風,水麵上靜靜的,筏子在水麵上一漂一漂地動著。劉全邊走邊喊:“妞,上來吧。妞,上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