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民”評議會(1 / 3)

八圈是五天後咽氣的。

在這五天時間裏,有一次村裏開幹部會,呼天成還是把八圈的要求提出來了。他說:“八圈有這個要求,大家議一議吧。”

村秘書根寶說:“人都死了,要那幹啥?”

有人說:“那是靈魂。報上不說了,‘靈魂’是大事!”

副村長呼國順說:“叫我看,人死如燈滅,兩眼一咯嘰,其實是啥也不啥。這人呢……”

呼二豹說:“鳥!不就是四個字麼?那算個毬。”

有人馬上打斷他:“那是四個字麼?那是榮譽!”

聽人這麼一說,呼二豹立即改口說:“就是。圈爺這人,娘娘們們的。娘娘腔不說,走路還一扭一扭,指頭還老翹著,浪不嘰的,沒個男人樣!聽我爺說,他年輕時,是個棉花錘,走一路彈一路,到哪都勾人家女人,好串個小場,嗨,楞是有人喜歡他……”

羊廠廠長呼平均說:“依我說,他本就是唱戲的,給他書上也沒啥大錯。他這一輩子,連個女人也沒有。有一回,我還見他偷偷趴廁所牆上,也不知看啥哩?說起來,也老可憐……”

婦女主任馬風仙搶著說:“你還說哩,他這是流氓!我不同意。八圈的藝名是啥?恁知道不知道八圈的藝名是個啥?是‘浪八圈’!恁聽聽,惡心不惡心?他能算是‘人民藝人’?!要是給他書,那誰都能書!俺爹,喂了一輩子牛,書不書?到時候,也給他書上‘人民飼養員’?!”

新任的團支書薑紅豆撇了撇嘴,說:“那是四個字麼?哪能光是四個字?!圈爺這人,反動不說。男不男女不女的,他算啥‘人民藝人’?‘人民藝人’是個榮譽稱號,多光榮啊!那是一般人能用的?”

老委員徐三妮嚷嚷地說:“恁知道八圈過去最拿手的是啥?《十八摸》,還有《小寡婦上墳》。他最拿手的是《十八摸》。解放前,隻要他一上台,下頭嗷嗷叫!說十八摸,十八摸……淨黃色歌曲!”

馬風仙馬上說:“聽聽,這能是‘人民藝人’?!”

有人小聲說:“陽間不管陰間的事。那他,不是要去那邊了麼。他又不在這邊,他想唱兩句,叫我說,讓他唱了唄。他也不是淨唱《十八摸》,他還唱過《李天保吊孝》,《王金豆借糧》……”

馬風仙說:“那邊咋啦?那邊也是‘新村’,都不管了?叫他想唱啥唱啥?這也不對吧?”

於是,幹部們齊聲說,不能書!這可不能書!“人民”能是亂書的麼?!

這時,突然有人說:“有了,有了。幹脆就給他書上‘浪八圈’,這不是他的藝名麼?”

立時,“哄”一下,眾人都笑了。

這會兒,馬風仙又鄭重地說:“叫我看,圈爺這人思想有問題!報上不是說了,思想就是靈魂!不是誰不誰都可以書的。要是家家戶戶都提出這要求咋辦?得定個規矩。”

有人說:“這事咱得想好,要不,出魂的時候,他不走可咋辦?”

此時此刻,眾人都不吭了。

呼天成看了眾人一眼,說:“咱先說說,圈叔夠不夠格吧?”

幹部們就七嘴八舌地嚷嚷起來。大多數人都說,不夠格!也有的說,勉強。還有人說,死了就啥也不知道了,也不妨先答應他……

就這麼議了一會兒,呼天成說:“要論說,圈叔還是有貢獻的,在村裏挑了半輩子尿,臨老,有這麼個要求,也不為過。關鍵是咱得有個標準,就像風仙說那,得有個統一的尺度。要不,這也要書,那也要書,就亂套了……”

眾人都說,那是,那是。

呼天成又接著說:“我這個人,不迷信這這那那。啥魂不魂的,也就是個說法兒。說白了,敬死人,都是讓活人看的。既然八圈提出來了,那別的人,也會提出來。咱這‘地下新村’既然搞了,就搞好它。依我看呢,人幹了一輩子,走的時候,該光榮的,也得讓他光榮光榮,凡是對呼家堡作過貢獻的,開追悼會時,當眾宣讀宣讀,讓後輩人也知道知道,這也是對下輩人的激勵。現在,大家議一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