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國慶怎麼也想不到,呼伯會來看他。
就在呼國慶被監視居住的第十天,呼伯坐車看他來了。
呼國慶被抓的消息,呼天成是從省城回來後才知道的。聽到消息後,呼天成很長時間不說一句話。他在那張草床上眯著眼躺了一會兒,爾後重新坐起來,嘴裏喃喃地說:“這孩子,你看這孩子。”說著,他遲疑片刻,終於拿起電話,撥了一串號碼後,電話通了,接電話的是許田市常務副市長孫全林。孫全林在電話裏說:“呼伯,有事麼?”呼天成說:“你說哪?”孫全林馬上說:“呼伯,那件事不是我抓的。是李書記親自抓的……”呼天成說:“我見見人。能見麼?”孫全林沉默了一會兒,說:“這事有難度。他是隔離審查。不過,呼伯要見,我想辦法吧……”呼天成對著話筒說:“我就見見人。”孫全林說:“那好。我安排時間。你等我的電話。”
等孫全林安排妥當後,在市區外軍營後邊的一座沒有任何標誌的兩層小樓裏,呼天成見到了呼國慶。這次對呼國慶的審查格外嚴格,他先後被人帶著換了好幾個地方,進了這座小樓後,監控他的任務就被武警接管了。小樓的前前後後、樓上樓下布了很多崗,凡是跟案件無關的人,是不準靠近的。
所以,當他見到呼伯的時候,呼國慶吃了一驚!
一看見呼伯,呼國慶就“騰”地站了起來。他站在那裏,嘴唇蠕動著,看上去十分激動……
呼天成進屋之後,先是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爾後,他擺了擺手,那意思是說,你坐下吧。可呼國慶卻沒有坐,他就在那兒站著。站得很直。他覺得當著呼伯的麵,他不能坐。到了這一步,呼伯能來看他,他也沒臉坐了。
看他不坐,呼天成也不再招呼他坐了。在餘下的時間裏,呼天成一直用審視的目光望著他。應該說,這孩子是他一手培養出來的,對他的期望也最大。他特別喜歡他身上那股精明勁,喜歡他那一點就過的悟性。在他小的時候,呼天成就著意培養他,讓他經受各種各樣的鍛煉。可是,他太精,太透,他總是舉一反四。這就不能不招人嫉。你看,他站在那裏,他不坐,那其實是一種表示,這不僅僅是對他呼天成的尊重,他是以此來表示懺悔的。他就是這麼靈,他站在那裏,用行動來說明他是對不起老人的,他辜負了他的期望。
呼天成皺著眉頭,就那麼默默地看著他。開始時,他的頭是低著的。爾後,他的頭慢慢地抬起來,也望著呼天成。當兩人的目光對接時,呼國慶心裏的委屈、悔恨全從目光裏傾吐出來了。他望著老人,雖然仍是一句話也不說,可他的目光像一條長鏈似的,緊抓著老人的心。呼國慶當然清楚,這是他惟一的機會了。他必須緊抓住這次機會。老人如果存心救他,他還有希望,老人如果撇開他不管,那他就沒有任何希望了。所以,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經都繃得緊緊的,期望著能用目光來打開老人的心鎖。他知道,對老人,哀求是沒有用的,老人最討厭那種下跪求饒的人。他不能訴說,況且在這麼短的時間裏,他也說不清楚。老人要是救他,那他自有辦法了解到情況。現在,他最害怕的是老人開口,老人如果開口問他,那麼,他說什麼好呢?
呼天成的眉梢動了一下,忽然笑了。那笑是從眼角裏透出來了。那笑意仿佛在說,這孩子,到什麼時候了,你還給我玩心眼?你的心眼就是太多了,你要是心眼少一點,你就不會出事了。笑過之後,呼天成微微地搖了搖頭,那又仿佛在說,孩子呀,我說過多少次,你怎麼就不聽呢?你本來是前途無量的呀!可是,呼天成仍然喜歡他的這種精明,包括他的算計,從內心說,都是他喜歡的。那仿佛就像是他親手栽的一棵樹,他眼看著他一天天成長,看著樹身上的一個個小疤痕,一個個長歪了的枝權,那也是很有趣的,不是麼?可他的彈性很好,以至於到了這種地步,他仍舊是富有彈力的。從呼家堡走出來的人,能有這麼好的彈力,可以說是屈指可數。這就好啊。
慢慢地,呼國慶眼裏流下了兩行淚。他雖然一句話也不說,可他流淚了。此時此刻,淚水也是他的一種表達。他不能解釋,眼淚在這裏就成了他的解釋。這是一種含有親情意味的解釋。他見到了親人,千言萬語又無從說起,那麼,他隻有用淚水來訴說了。淚水從眼窩裏湧出來,滴在了眼前的地上,他沒有擦,一任淚水在臉上流淌。淚水成了他的“說明書”,那像是一張帖子,呈送給了老人,那就看他接不接了。
這會兒,老人臉上卻沒有了任何表情。他呆呆地、很麻木地在那兒坐著,仿佛眼前什麼也沒有,他什麼也沒有看到。他的眉頭紋絲不動,臉像是一塊生鐵,看上去冷冰冰的。很久,他的目光才慢慢聚焦,那目光一旦聚合,就像是響箭一般,帶著“嗖、嗖”的哨音,一下子就把他穿透了!這時候,那目光是很毒的,那眼神裏沒有一點點情分,那裏邊透出的是無情的斥責。又過了很長時間之後,他的眉梢動了一下,眨了眨眼,那目光的銳度才稍稍減弱,有了一點點柔和的光,那光裏帶著深深的歎息,仿佛在說,你就是棱角太多了,你要那麼多的棱角幹什麼?在平原上生活,人是活圓的,這我給你說過多少遍了,你不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