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近連夜坐飛機從北京趕了回來,胡桃在醫院不肯離開,一向意氣風發的中年男子似乎也在一夜之間憔悴,他走到胡桃麵前,聲音沙啞:“胡桃,我們回家吧。”
回家?
胡桃抬起頭看他,她的雙眼腫得不像話,連哭都哭不出來了。“胡叔叔,”她呆滯地說,“可是我沒有家啊。”沒有人知道,每一次胡琳衝她吼著“從我家滾出去”的時候,她是多麼想立馬摔門而出,可是一次又一次,她都忍受了下來。因為她知道,天大地大,卻沒有一個她和母親的容身之所。她也想要有一個家,有一個真正的家。她一直想要好好地活著、努力地長大,長成一棵能夠讓母親放心依靠的參天大樹,能夠保護母親給母親一個家,讓過去的傷痛、命運的不公從此遠離自己的母親。她甚至還來不及長大。她最愛的人,長逝於她十八歲的春天,留她一人去麵對那漫長的、孤獨寂寞的餘生。這是第一次,胡桃覺得,生無可戀,原來是這樣讓人絕望的一件事。
“傻孩子說什麼呢,胡叔叔這不是要接你回家了嗎?”“我要等媽媽一起回去。”胡近歎了一口氣:“胡桃,跟我回家吧,別等了,等不到了。”“胡叔叔,”胡桃十指交叉,無論是肉體還是精神,她已經累得快要崩潰了,“今晚的夢,真的好長啊。”
胡近千方百計,最後把胡桃哄回了家。胡桃開門後看到的第一個人是胡琳,她站在玄關處,赤腳踩在地板上,第一次向胡桃低頭,聲音裏帶著哭腔:“對不起。”
胡桃站在原地沒有動,燈光落在胡琳的身上,胡桃將目光放遠一點,可以看到已經收拾得幹淨整潔的餐廳,根本看不出昨日的鮮血和狼狽。
沙發上還似有母親的身影,那一盤沒吃完的米花糖,今生都沒有辦法再吃完了。一瞬間,她真的覺得一切的一切,都已經是上一世了。她目光混濁,看著落地窗外的綠樹繁枝,有鳥兒停在上麵,天色昏暗,風雨也許即將襲來。
“胡琳,”她緩緩地開口,聲音低沉,是全然不屬於這個年紀女孩的嚴肅,“我出生的地方離這裏很遠,算是村鎮,我生父一家思想都很封建,我媽是縣城裏的人,家裏條件好一些,一直打工供我生父讀書。後來我媽嫁過去沒少吃苦頭,連飯桌都是不能上的。我媽懷我的時候都要去幹活,後來生了我,我是個女孩,那裏重男輕女的思想很嚴重,沒有人待見我媽和我,特別是我爺爺奶奶,有幾次試圖從屋頂把我扔下去。後來我斷了奶,他們連水果都不肯給我和我媽吃一口。他們不讓我媽坐月子,我媽落了一身的病,下雨吹風全身都疼。我從來沒有見過比我生父更不負責任的男人,在外麵賭錢酗酒,回家就打我和我媽,欠一屁股的債讓我媽來還。”
“這些我媽都忍過來了,後來我大一點了,我爸不讓我讀書,還在外麵亂找女人,有一天喝了酒帶著別的女人回來,指著我媽和我讓我們滾出去。”
胡桃閉上眼睛,她永遠記得那個寒冷的冬日夜晚,她和母親穿著單薄的衣服被趕出門外,她們身無分文,無處可去。她裸露在空氣中的皮膚都被凍得發痛,她緊緊抱著母親,兩個人最後在烏煙瘴氣的車站椅子上過了一晚。
不遠處的椅子上還有流浪漢和乞丐,胡桃被嚇得哭起來。胡母脫下衣服蓋在她的身上,讓她用頭枕著自己的大腿,而自己渾身被凍得冰冷。
“後來我媽為了我和他離婚,他一分錢的生活費也不肯給。我媽帶我來這裏,最開始她找工作處處碰壁,我們住那種臨時工房裏,我去上學,周圍都是城裏的小孩,他們都來笑話我,笑我土氣,笑我的口音,笑我不會認字,笑我什麼都不懂。我一路過學校的假山,他們就把我往水池裏推,我從來都不敢跟我媽媽說,怕她難過自責。
“我媽幹過很多工作,經常每天隻睡三四個小時。你總是跟你爸頂嘴說他隻知道掙錢,那是因為你從來不缺錢,你不知道它有多重要,你沒過過沒水沒電被房東罵的日子。你沒見過自己最愛的人卑躬屈膝的樣子。
“我從小就發誓一定要讓我媽快樂,一定要變得很厲害很厲害,她的上半輩子過得這麼苦、這麼不快樂,那麼下半輩子,我一定要讓她好好的。”
說到這裏,胡桃頓了頓,她發現自己居然沒有哭出來。心髒明明痛得讓她覺得呼吸都很困難,一想到母親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她下一秒就可以瘋掉,可是這些痛已經不能再讓她流淚了。
“每個人都有難過的過去和苦難,活在世界上,誰都不容易。你別總覺得老天就隻對你一個人不公平,也不是隻有你一個人吃過苦,我和我媽,都沒虧欠過你什麼。”
而胡琳也無須道歉,因為胡桃心底明白這不是胡琳的錯。昨天夜裏,她一個人坐在醫院的時候,她怨恨過很多,怨老天、怨命運、怨生父、怨自己,但是唯獨沒有怨胡琳。
造化而已,誰也鬥不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