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朝安城就是這樣一座城,是一座光明與黑暗相交彙的城。商賈貴胄在光明處夜夜笙歌,貧苦百姓在黑暗處受苦受累;朝安城亦是這樣一座城,肉體凡胎在光明處交錯更迭,魑魅魍魎在黑暗處遊離徘徊,莊翟亦是介於其間的芸芸眾生之一。知道他的人很多,可了解他的不多,習慣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熟絡,人們也都習以為常了,可如果細問一番,這個莊翟到底是什麼來頭?熟悉他的人無一例外地先是頓了頓,思索個片刻才說得出:他是個擺渡人,也是個打更人,好像也懂些玄學的法術,更有人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調侃:人家是朝廷的人。是,一個欽天監從九品不入流的五官司晨,確實吃的是朝廷的飯。都年近四旬了,還是孤零零的一個糙老爺們兒,還偏偏說什麼自己能馭百鬼,獵凶孤。為了圖那麼幾個錢,他還接下了替人打理空宅子的活兒。
周圍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去,隻知道他曾經居無定所,輾轉各處,直至八年前落腳在京城外的村落裏,連妻子也不曾娶得。
總而言之,他是個雜板令,若是能維持生計且非坑蒙拐騙的下賤之事,上至斬妖除魔,下至修東修西的各類委托他都會做。
天色尚早,渡口人跡稀少,可以清晰地聽見兩山深翠的竹篁中,黃鳥與杜鵑的交替鳴叫。
“什麼時候連替人看孩子的活兒都接了?”莊翟將烏篷船沿著城裏的方向劃去,想起昨日救起的少年,他不禁挑起眉梢邊劃邊念叨:“光是這個月,初八救孩子,初九驅妖怪,哪還有時間討老婆?”
受一位大戶人家之托,那一家的七姨太太前些日子夜遊瀲灩湖畔,回來後就神魂顛倒,滿口胡話,說什麼有墨字源源不斷地從一處湧向湖中的冷泉亭裏。府上家眷請醫調治,不能痊愈,於是以為是被河中妖物所纏,遂找來莊翟瞧瞧。其他的幾位姨太太倒也不怕家醜外揚,當麵鑼對麵鼓地嬉笑著說:“什麼妖魔鬼怪的,大半夜的遊湖,指不定是做了什麼苟且之事讓人逮了個正著兒,嚇出毛病來的呢!”莊翟在院子裏四下打量一番,之後隻是讓那位姨太太從東廂房搬到西廂房,順道還訛來一袋沉甸甸的銀兩。
歸途時本不經過樂安街,莊翟莫名想起家裏“蹭吃蹭喝”的小鬼似乎喜好讀書,便打算繞路到了西街的萬慶書坊。
“先買本書送他,再把人弄走,我也算是仁至義盡了。”莊翟自言自語。
途中偶遇城中的小捕快,便歇腳閑聊,小捕快告訴莊翟,萬慶書坊的一個小生不見了,據說是季掌櫃的遠房親戚寄養在他那兒的,已經一連消失了好幾天了。”
莊翟問:“那個小夥計是多會兒丟的?”
小捕快賊兮兮地答道:“這月初八,也是在瀲灩湖附近不見的,你說絕不絕?”“初八呐……”莊翟若有所思,心中儼然已猜到幾分。
小捕快一臉認真地說:“世道妖邪鬼怪盛行,保不準真的有勾魂吃人的妖怪。”
“妖邪鬼怪盛行……”莊翟笑著重複他的話。你可是保一方平安、責任重大的捕快呐,能信這些?他複又拍拍小捕快的後腦勺:“你個青瓜蛋子沒見過世麵,就別往妖怪身上推了啊。”
臨近黃昏,總算不似晌午時分酷熱,莊翟向遠處望去,城外的山麓依稀可辨,接著他又收回目光,眼前是京城五大書坊之首的萬慶書坊。它在整條街占了個上等鋪麵的位置,所以生意總是紅火熱鬧,門庭若市。坊裏的書籍可謂種類繁多,自然買書的人也極龐雜,如文人舉子、風水算命等各行人,莊翟也算其中之一,他那本帶圖的誌異故事,也是隔壁姚大娘家的三姑娘從這家書坊裏捎回來的。
眾人皆知,京城盛傳三大奇書,頭兩本皆是出自萬慶書坊。若論緣由,其中居多是白麵書生住在坊裏,他們聰明虛浮,可學問不求深入,讀的雜書倒很多,因而寫出的作品亦存在著雅俗之別:婦孺皆知的小說傳奇出自那裏,而暗處傳看的□□也出自那裏。京城大書商們邀請些小說雜家,編撰小說傳奇,宣淫誨詐,備極穢褻,要數編刊最多者,就是京城書坊之首——萬慶書坊。久而久之,眾人也都心照不宣了。
莊翟走了條水路,樂安街上的貨物集散都靠了這條河,貨物從這條河散到各家作坊和店鋪裏,所以,進城坐船一直沿河便可到城中。
他從偏門走進書坊的後院,旁有一弄,走進轉個彎,萬慶書房的偏門隻是一個不起眼的月洞門,門內有大天井。他環視四周之後,先入眼的是一排低矮破舊的屋子,那些矮屋從落腳到屋頂,隻有一丈幾尺高。莊翟猜到,這裏恐怕是供書生們住的地方。從外看過去,若是站在樓板上伸一伸懶腰,兩隻手就仿佛要把灰黑的屋頂穿通似的。
“那小鬼頭先前住那種地方呐……”邊說著,莊翟側身擠過前麵不遠的一排翠色黃竹,後麵才是富麗堂皇的主樓。
陣陣的蟬聲如同轟鳴一般,仿佛每一片葉子上都停落了一隻蟬,一隻叫了,其餘都跟著叫,在燥熱的日子裏愈發振聾發聵。莊翟走進書坊,時而有刷印的工匠們端著剛刻好的書板穿過院子。他又掃了掃眼前的各類書籍,拿起一本名字最短的書,粗粗翻閱字也比較少。雖然囊中羞澀,倒也能買回去讓小鬼看著解解悶,總比家裏那本用一分二厘錢的黑煤印出來的本子來的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