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三夜(七)(1 / 2)

(七)

九月的天,酷熱漸褪,陽光變得柔和得多。莊翟的背上負了柴,顧望天空的鵝雁排成人字或一字飛過天際,腦中莫名想起以前都是將就著在舟上過夜,漂泊慣了,什麼時候開始,歸家成了每日必不可少的事了?小米饅頭配上蛋花湯,雖是清湯寡水的,可如今有了個人一起吃,倒勝過獨自一人吃山珍海味了。

直至天色將晚,莊翟回家,看見屋內有燈火,再走近些,他瞧見小鬼頭在門口的台階上坐著,手裏拈著針在那裏縫補衣衫,燭台邊上還擱著一本翻開的書本。一陣溫馨的暖意襲上心頭,莊翟不禁揚起嘴角,其實這小鬼頭也挺招人喜歡的。

莊翟曾遠遠看到過,那小鬼頭將新的書稿賣給與萬慶書房勢不兩立的對頭,用以補貼家計,莊翟隻當作沒過眼,也不問。

是,讀書人心思細膩,這倒是真的。

窗格上貼的窗紙換成了新的,雖然還是最普通的,但顏色雪白雪白,看得人心裏舒坦。原本豁口的粗瓷茶碗,也換成了完好無損的新粗瓷茶碗。木頭桌子也被抹得幹幹淨淨,瘸腿兒的地方也被小鬼頭找了些石子墊穩了,吃飯時不至於晃裏晃蕩的。木方凳上墊了用舊布縫製的墊子,桌上總放著攤開未讀完的書,小破屋裏算是添了幾分書香氣。

這要是個姑娘,這麼勤儉持家,還不得讓人搶著要?莊翟一拍腦袋,忽然意識到,這是第幾次有這樣的感慨了?怎麼感覺不大對頭了?

城南有一座臨河的寺廟,廟前有兩尊麵對流水的石獸,據說是“鎮水”用的。一年暴雨成災,大廟山門倒塌,將那兩尊石獸撞入河中,廟僧一時無計可施,便擱置在河中不管。待到數年後募金重修廟山門,才感到那對石獸不可或缺,於是派人下河尋找。按照小僧們的想法,河水東流,石獸理應順東而下,誰知一直向下遊找了十幾裏,也不見其蹤影。

小和尚左打聽右詢問的,最後找到了莊翟。

莊翟說,到下遊能找到才怪。

那石獸很重,而河砂又鬆,西來的河水衝不動石獸,反倒將石獸下麵的沙子衝走了,還衝成一個坑,時間一久,石獸必然向西倒去,掉進坑裏,如此年複一年,石獸就像在水裏翻跟頭一樣。

交了午時,天氣清爽。柳晉執意跟隨,莊翟便帶著他一同去找鎮水的石獅子。他將烏篷船拴在廟門前的河段,起身推開船篷,從外麵湧進一些空氣,他對柳晉說:“聽好,你在船上等我,不要亂跑。”

“嗯,我知道了,我會在這等阿叔的。”柳晉爽快答應。

莊翟的嘴唇上咬著一根稻草,翹板似的一上一下,自思自忖,盯著小鬼看了片刻。

嗯,學乖了,腦子終於開竅了。

柳晉看著莊翟獨自沿河畔一路向上遊走去,便靈巧地跳下船,緊隨其後。

河水寬約三十丈,靜靜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如同錦鯉的魚鱗似的在眼前蕩漾。

河水粼粼,卻無遊魚,靜得詭異,仿佛水底淺著怪物般。果不其然,有麵貌手足都跟美女一樣的鮫人浮出水麵,她們皮膚如白玉,發長五六尺,僅僅將頭探出水麵,又忽地鑽到水底不見身影。

行了二三裏路,高高低低,一個轉彎,不知所往,柳晉就再也尋不到莊翟的身影了。柳晉不辨路徑,隻能沿著草木蒙茸之間的一線平穩小路繼續向前走。沾了一身的雜草,眼前終於豁然開朗,又到了寬敞的河岸邊,原來方才是一直沿著河岸的偏道在走。

柳晉這時看到從河中浮出一個鮫人,他不識,開口叫道:“姑娘,河裏危險,你雖識水性,但還是上岸為妙。”柳晉邊說邊靠近河岸,鮫人亦朝他那裏遊去,二人距離拉近時,鮫人袒露兩臂,肘下有鬣,從口中噴出熱騰騰的霧氣,分明如初啟的蒸籠一般。柳晉閉緊雙眼躲閃,不一會兒,再睜開雙眼時,隻見四周盡是霧蒙蒙的,彌漫百裏,仿佛把乾坤都罩住了。

柳晉覺得眼前先是綠樹青溪,可人跡不逢,飛塵罕至,下一眼又是人煙稠密與燈火輝煌的鬧市,緊接著兩眼一晃,又是濃雲密霧,不知身在何處。柳晉驚慌,恍恍惚惚間隱約聽到流水聲,一聲聲連連續續流入他的耳朵,竟被這水聲誘到夢幻的仙境裏了,他便順著斜裏一條小路快步走去,邊走邊喊著莊翟的名字,半天無人應答,他便邁開步子追趕起來。那條路曲曲折折,暗暗昏昏的,又狹又險,身子就似雲端裏一般。好容易看見河邊有個人影,便邁步狂追,腳下一絆,栽到在地。柳晉看見一具骷髏破水而出,不知不覺把頭低俯下去,便對著河邊的人喊:“阿叔,你不能過去!”那人轉身,正是莊翟,他有些出乎意料,盯著少年的麵龐,一條直直的鼻子,秀氣的眉眼,眼裏是渾濁的一片,無神,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