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就是人上人。
那柄寒光四射的短刀,已掉在地上,就在心心的腳下。
心心慢慢地彎下腰,撿起了這柄刀,流著淚,看著風四娘,淒然道:“你現在總該已看清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風四娘咬著牙,道:“現在我隻不過有點懷疑,他究竟是不是人?”
心心道:“就因為他自己是個殘廢,所以就希望看著別人跟他一樣變成殘廢,可是我……我就算要砍斷這隻手,也偏偏不讓他看見。”
她忽又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風四娘跺了跺腳,忽然大聲道:“像你這麼漂亮的女孩子,就算少隻手,也一樣有人喜歡的,你用不著難受。”
她叫別人不要難受,可是她自己的眼圈都已紅了。
人上人看著她,冷冷道:“想不到風四娘居然是個心腸很軟的女人。”
風四娘也抬起頭,瞪著他,冷冷道:“可是你就算把這最後一隻手也砍下來,我也不會難受。”
人上人道:“你同情她?”
風四娘道:“哼。”
人上人道:“你知道她是怎樣的人?”
風四娘道:“她是個女人,我也是個女人。”
人上人道:“你身上所穿著的,就是她送給你的衣裳?”
風四娘道:“不錯。”
人上人道:“你最好趕快脫掉。”
風四娘道:“脫什麼?”
人上人道:“脫衣服。”
風四娘笑了,道:“你想看我脫衣服?”
人上人道:“一定要脫光。”
風四娘突然跳起來,大聲道:“你在做夢。”
人上人歎了口氣,道:“你自己不脫,難道要我替你脫?”
風四娘道:“你敢?”
人上人又歎了口氣,道:“若連女人的衣服我都不敢脫,我還敢幹什麼?”
他的手輕輕一抬,長鞭忽然像毒蛇向風四娘卷了過來。
風四娘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麼可怕的鞭子,鞭子上就好像長著眼睛一樣,鞭梢忽然間已卷住了她的衣服。
這鞭子本身就好像會脫女人的衣服。
鞭梢已卷住了風四娘的衣服,隻要輕輕一拉,這件嶄新的、鮮豔的繡袍,立刻就會被撕成兩半。
風四娘要脫衣服的時候,都是她自己脫下來,這世上從來也沒有一個男人脫過她的衣服。
但這次卻好像要破例了。
她既不敢去抓這條鞭子,要閃避也已太遲。
心心的手剛才被鞭梢輕輕一卷,就已腫得非砍下來不可,風四娘是親眼看見的。
她雖不願被人脫光衣服,卻也不願砍掉自己的手。
隻聽“嘶”的一聲,衣襟已被扯破。
風四娘突然大聲道:“等一等,要脫我自己脫。”
人上人道:“你肯?”
風四娘道:“這麼漂亮的一件衣服,撕破了實在可惜。”
人上人道:“風四娘也會心疼一件衣服?”
風四娘道:“風四娘也是女人,漂亮的衣服,又有哪個女人不心疼?”
人上人道:“好,你脫。”
鞭子在他手裏,就像是活的,說停就停,要收就收。
風四娘歎了口氣,道:“其實我已是個老太婆了,脫光了也沒有什麼好看的,可是你一定要我脫,我也隻好脫,誰叫我打不過你?”
她慢慢地解開兩粒衣鈕,突然飛起一腳,踢在那赤膊大漢的肚子上。
射人先射馬,隻要這大漢一倒下去,人上人也得跟著跌下來,就算不跌個半死,至少也沒工夫再來脫女人的衣服。
風四娘的武功本來就不太可怕,她可怕的地方並不是武功。
她一向獨來獨往,在江湖中混了十幾年,若是單憑她的武功,衣服也不知被人脫過多少次了。
她的腳看來雖然很秀氣,但卻踢死過三條餓狼、一隻山貓,還曾經將盤踞祁連山多年的大盜滿天雲,一腳踢下萬丈絕崖。
這一腳的力量實在不小,誰知她一腳踢在這大漢的肚子上,這大漢卻連動也不動,竟像是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風四娘自己的腳反而被踢痛了。
她雖然吃了一驚,可是她的人卻已借著這一腳的力量,向後翻了出去。
“打不過就跑。”
一個在江湖中混了十幾年的人,這道理當然不會不懂的。
可是她自己也知道這次未必能跑得掉。
她已聽見鞭梢破風的聲音,像響尾蛇一樣跟著她飛了過來。
她的身法再快,也沒有鞭子快。
就在這時,突聽弓弦一響,兩道銀光閃電般飛來,打在鞭子上。
長鞭就像是條被人打中七寸的毒蛇,立刻軟軟地垂下。
楓林外一個人冷冷道:“光天化日下,就想在大路上脫女人的衣服,未免將關中的武林道太不看在眼裏了吧?”
風四娘已經坐在一棵楓樹上麵,恰巧看見了這個人。
這人高大魁偉,滿麵紅光,一頭銀絲般的長發披在身上,穿著大紅鬥篷,手裏倒挽柄比人還長的金背弓,在斜陽下閃閃發光。
他整個人都仿佛在閃閃發著光。
等他抬頭,風四娘才看出他臉上滿布皺紋,竟已是個老人。
可是他說起話來還是聲如洪鍾,腰杆還是標槍般挺得筆直,全身還是充滿了力量。
風四娘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麼年輕的老人。
這時那兩道銀光也落在地上,滴溜溜地打滾,竟是兩粒龍眼般大小的銀丸。
人上人眼睛盯著這兩粒銀丸,忽然皺了皺眉,道:“金弓銀丸斬虎刀?”
銀發老人道:“追雲捉月水上飄!”
人上人道:“厲青鋒?”
銀發老人突然縱聲長笑,道:“三十年不走江湖,想不到居然還有人記得我。”
笑聲穿雲裂石,滿林楓葉都像是快要被震得落下。
風四娘也幾乎從樹上掉下來。
她沒見過這個人,但卻知道這個人。
“金弓銀丸斬虎刀,追雲捉月水上飄”厲青鋒縱橫江湖時,她還是剛出世的孩子。
等她出道時,厲青鋒早已退隱多年了,近三十年來的確從來也沒有人見過他。
但風四娘還是知道江湖中有這麼樣一個人,也知道他就是當今天下武林中,手腳最幹淨、聲名最響亮的獨行大盜。
若不是後來又出現了個蕭十一郎,他還是近百年來,江湖中最了不起的獨行盜。
據說他有一次到了京城,京城裏的富家千金們,隻為了想看他一眼,竟不惜半夜裏坐在窗口,開著窗子等他。
這當然隻不過是傳說,風四娘從來也不相信的。
可是現在她卻已有點相信了。
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若還有這種精神,這種氣派,他若年輕三十歲,連風四娘都說不定會在半夜裏打開窗子等他的。
就好像她常常坐在窗口等蕭十一郎一樣。
厲青鋒忽然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道:“你就是風四娘?”
風四娘嫣然道:“你三十年不走江湖,想不到居然還知道江湖中有個風四娘。”
厲青鋒道:“好,風四娘果然名不虛傳。我若早知道江湖中有你這樣的一個人,我說不定早十年就已出來了。”
風四娘道:“我若早知道你在哪裏,說不定十年前就已去找你了。”
厲青鋒大笑,道:“隻可惜我來遲了十年。”
風四娘笑著道:“誰說你來遲了?你來得正是時候呢!”
厲青鋒眼睛更亮,道:“那怪物剛才欺負了你,現在我既已來了,你要我怎麼對付他,隻管說。”
風四娘眼珠子轉了幾轉,道:“他要我脫衣服,我也想叫他脫光衣服看看。”
厲青鋒大笑,道:“好,你就在樹上等著看吧。”
他大笑著,忽然抽刀,抽出了他那柄五十七斤重的斬虎刀,一刀向麵前的楓樹上砍了過去。
隻聽“哢嚓”一聲,這棵比海碗都粗的楓樹,竟被他一刀砍斷了,嘩啦啦倒下。
幸好風四娘距離還遠,忍不住道:“這棵樹又沒有欺負你,你為什麼砍它一刀?”
厲青鋒道:“它擋了我的路。”
風四娘道:“無論什麼東西擋住你的路,你都要給它一刀?”
厲青鋒道:“不錯!”
風四娘歎了口氣,喃喃道:“像這樣的男人,現在為什麼連一個都沒有了,否則我又怎麼會直到現在還是個女光棍?”
她說的聲音不大,卻恰好能讓厲青鋒聽見。
厲青鋒好像又年輕了十歲,一步就從斷樹樁上跨了過去。
人上人冷冷地看著他,悠然道:“這麼大年齡的人,居然還要在女人麵前逞威風,倒真是件怪事。”
厲青鋒沉下了臉,道:“你不服?”
人上人道:“我隻奇怪,像你這種人,怎麼能活到現在的。”
厲青鋒厲聲道:“幸好你是現在遇見我,若是三十年前,此刻你已死在我刀下。”
人上人道:“現在你隻不過想要我脫光衣服,然後再帶風四娘走。”
厲青鋒道:“我本來還想砍斷你一隻手的,隻可惜你已剩下一隻手。”
人上人道:“這隻手卻不是用來脫衣服的。”
厲青鋒冷笑道:“難道你這隻手還能殺人?”
人上人道:“殺的也不多,一次隻殺一個。”
他的手一抖,長鞭已毒蛇般向厲青鋒卷了過來。
厲青鋒的斬虎刀也砍了出去。
這兩種兵刃,一剛一柔,但柔能克剛,厲青鋒一刀砍出,已知道自己吃虧了。
忽然間,鞭梢已卷住了他的刀,繞了七八個圈子,那赤膊大漢立刻跟著向前跨出兩步,一掌向他胸膛上打了過去。
這大漢看來很笨重,但出手卻又快又狠,用的招式雖然一點花哨也沒有,卻非常有力,也非常有效。
厲青鋒掌中刀被纏住,左手的金弓卻推出,弓弦擋住了大漢的手,隻聽“當”的一聲,大漢的鐵拳竟已被割破道血口。
這弓弦竟利如刀鋒。
大漢怒吼一聲,伸手去抓他的弓,誰知厲青鋒的手一轉,弓梢急點大漢的胸膛。
這大漢鐵打般的身子,竟被點得連站都站不穩了。他人一倒,人上人當然也得跟著跌下。
誰知人上人淩空翻身,從厲青鋒頭頂上掠了過去。
厲青鋒本來是對付一個人的,想不到這個人竟然分成了兩個,一個在前,一個卻到了他身後。
他皺了皺眉,四丈長的鞭子,中間一段已繞上了咽喉。
他臨危不亂,斬虎刀向上揮出,長鞭立刻像弓弦般繃直,本來是鞭梢纏住刀的,現在卻變成刀拉住了鞭子。
兩人交手數招,看來雖然也沒有什麼花哨,但變化之奇,出手之急,應變之快,你若沒有在旁邊看著,簡直連想象都無法想象。
你若能在旁邊看著,每一招都絕不肯錯過。
隻可惜在旁邊的卻是七個瞎子,那個跛子雖不瞎,居然也一直背對他們,好像生怕被風四娘看見他的臉。
風四娘呢?
風四娘竟已不見了。
這個女人有時真就像是風一樣不可捉摸。
泉水就像是一條銀線般,從山巔流下來。
夕陽滿天。
風四娘坐在一塊石頭上,將一雙腳泡在冷而清澈的泉水中。
這是雙纖秀而美麗的腳,她一向都保養得很好,腳上甚至連一個疤都找不出來。
她常常喜歡看自己的腳,也知道大多數男人都很喜歡看她的腳。
但這雙腳剛才卻已被粗糙的山石和銳利的樹枝割破了好幾塊。
現在她不但腳很疼,心也很疼。
厲青鋒並不是個討厭的男人,而且是去救她的,對她好像並沒有什麼惡意。
但風四娘卻已發現他也並沒有什麼好意。
像他這樣的男人,若是對一個女人大獻殷勤時,通常都絕不會有什麼好意的。
何況,他顯然也是為了她而來的,而且也要將她帶走。
他就算能將那個人上人打成人下人,對風四娘也並沒有什麼好處。
風四娘當然也並不是真的想看那個畸形的殘廢脫光衣服。
世上絕沒有任何人想看他脫光衣服。
“既然這兩個人都不是好東西,為什麼不讓他們自己去狗咬狗?”
所以風四娘一有了機會,就絕不肯留在那裏再多看一眼。
就算那兩個人能打出一朵花來,她也絕不肯再多看一眼。
風四娘一看就知道是個很聰明的女人,從來沒有判斷錯誤過,所以直到現在,還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脫過她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