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麵的跨院裏卻沒有點燈。
沒有燈,有人。
一株梧桐,孤零零地佇立在月光下,窗紙上零零落落地有幾片梧桐的影子。
窗子是關著的,門也關著。
冰冰拉住了蕭十一郎的手,悄悄道:“屋裏這麼黑,可能有埋伏。”
蕭十一郎點點頭。
冰冰道:“我們絕不能就這樣衝進去。”
這次蕭十一郎卻沒有聽她的話,突然甩脫了她的手,衝過去,一拳打開了門。
黑暗中突然有個人冷冷道:“站在那裏莫要動,否則我就宰了她。”
蕭十一郎居然笑了笑,道:“你敢殺了她?難道你也想死?”
愈危險的時候,他反而往往會笑,因為,他知道笑不但能使自己情緒穩定,也能使對方摸不清他的虛實。
黑暗中的人果然沉默了下來,他的笑果然給了這人一種說不出的壓力。
可是他也沒有再往前走,他並不想看著這人出手。
忽然間,燈光亮了。
一個人手裏掌著燈,燈光就照在她臉上。
一張甜笑而俏皮的臉,漆黑的頭發,梳著根烏油油的辮子,笑起來就像是春天的花朵。
風四娘就坐在她身邊,打扮得就像是個新娘子一樣,但卻木頭人般坐在那裏,動也不動。
心心本來是想帶她走的,隻可惜既不能解開她的穴道,也沒法子背起她。
縱然能抱著她,也一定會被追上。
所以風四娘終於看見了蕭十一郎,蕭十一郎也終於看見了風四娘。
風四娘並沒有老,看來甚至比兩年前還年輕了些。
她的眼睛還是那麼亮,此刻正在看著蕭十一郎,眼睛帶著種誰也說不出有多麼複雜的表情,也不知是歡喜還是悲傷,是感動還是埋怨。
蕭十一郎還在微笑著,看著她,喃喃道:“這個人為什麼愈來愈年輕了?難道她真是女妖怪?”
就在這一瞬間,他忽然又變成了以前的那個蕭十一郎了。
他身上這套幹淨筆挺,最少值八十兩銀子一套的衣服,現在又好像剛在泥裏打過滾出來,臉上又露出了那種懶洋洋的,好像天塌下來也不在乎的微笑。
風四娘全身的血似已忽然沸騰了起來,恨不得立刻衝過去,撲在他懷裏,又恨不得用力咬他一口,再給他個大耳光。
她每次看見他的時候,心裏都有這種感覺,這究竟是愛,還是恨?她自己永遠也分不清。
心心的一雙大眼睛,也盯在蕭十一郎臉上,忽然歎了口氣,道:“蕭十一郎真不愧是蕭十一郎,難怪有這麼多人愛他,又有這麼多人恨他。”
蕭十一郎剛才看了她一眼,隻一眼就似已將她這個人從頭到腳都看清楚了。
心心又歎道:“他的這雙眼睛果然真要命,要看人的時候,就好像人家身上沒穿衣服一樣。”
蕭十一郎也歎了口氣,道:“隻可惜你還是個孩子,否則……”
心心故意挺起了胸,用眼角瞟著他,道:“否則你想怎麼樣?”
蕭十一郎忽然沉下了臉,冷冷道:“否則你現在早已死了三次。”
心心臉色變了變,又笑道:“隻可惜你還沒有走過來,風四娘也死了三次。”
蕭十一郎冷笑道:“你也敢殺人?”
心心道:“我不敢。”她又笑了笑,接著道,“我也不敢吃肉,我怕胖,可是我每天都吃肉。”
蕭十一郎道:“你殺過人?”
心心道:“殺得不多,到現在為止,一共還不到八十個。”
蕭十一郎居然也笑了笑,道:“我喜歡殺過人的人。”
心心覺得奇怪了:“你喜歡?”
蕭十一郎道:“隻有殺過人的人,才知道被人殺是件很苦的事。”
心心承認:“的確很苦,有些人臨死的時候,連褲襠都會濕的。”
蕭十一郎道:“所以你當然不想要我殺你。”
心心笑道:“無論誰想殺我,我都會難受的,你也不例外。”
蕭十一郎道:“所以我們不妨談個交易。”
心心道:“什麼交易?”
蕭十一郎道:“你現在若要走,我絕不攔你,你說不定就可以太太平平地活到八十歲。”
心心道:“這交易好像很公道。”
蕭十一郎道:“公道極了。”
心心道:“可是我也想跟你談個交易。”
蕭十一郎道:“哦!”
心心道:“你現在若要走,我也絕不攔你,風四娘說不定就可以太太平平地活到八十歲了。”
蕭十一郎大笑,道:“這交易好像也很公道。”
心心道:“公道極了。”
蕭十一郎大笑著,好像還想再說什麼,可是他的笑聲卻又突然停頓。
就在他笑聲停頓的這一瞬間,窗外已有個人緩緩道:“無論你們談什麼交易,我都抽三成。”
說話的聲音並不大。
因為他知道自己說話的聲音無論多輕,別人都一定會注意聽的。
隻有那些對自己的力量毫無自信的人,說話才會大聲窮吼,生怕別人聽不見。
蕭十一郎歎了口氣,他知道自己又遇見了個很難對付的人。
這個人看起來卻並不像很難對付的樣子。
他看來並不太老,也並不太年輕,身上穿的衣服並不太華麗,也並不太寒酸,身材並不太胖,也並不太瘦,說話很溫柔,態度也很和氣。
他正是那種你無論在任何城市中,都隨時可能看見的一個普通人。
一個很普通的生意人,有了一點點地位,也有了一點點錢,有個很賢惠的妻子,有三四個孩子,也許還有一兩個婢妾,很可能是家小店鋪的老板,也很可能是家大商號的掌櫃。
他看來甚至比牡丹樓的呂掌櫃,和這客棧的牛掌櫃更像是個掌櫃的。
他唯一不像生意人的地方,就是他走進了這屋子。
開始說話的時候,他還在後麵的一扇窗戶外,但是這句話剛完,他的人已從前麵的門外走了進來。
他走得並不快,卻也不慢,恰好走到蕭十一郎身旁時,就停了下來。
微笑著抱了抱拳,道:“我姓王,王萬成。”
王萬成,這也正是那種你隨時都會聽到,也隨時都會忘記的普通名字。
蕭十一郎並沒有說“久仰”,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江湖中有這麼樣一個人。
王萬成微笑著,又道:“各位想必都沒有聽說過江湖中有我這麼樣一個人。”
蕭十一郎承認。
王萬成道:“但我卻已久仰各位了。”
蕭十一郎道:“哦?”
王萬成道:“各位都是江湖中鼎鼎大名的人物,尤其是風四娘和蕭十一郎。”
心心忽然道:“你既然知道他就是蕭十一郎,他跟我談交易,你還敢抽三成?”
王萬成微笑道:“就算是天王老子,在這裏談交易,我也抽三成。”
他的聲音還是很溫柔,態度還是很和氣,但這句話卻已不像是生意人說的了。
心心眨著眼,道:“這是你的地盤?”
王萬成道:“不是。”
心心道:“既然不是你的地盤,我們談交易,你為什麼要抽三成?”
王萬成道:“不為什麼,我就是要抽三成。”
心心笑了,道:“我本來以為你是個很講理的人,誰知道你簡直比強盜還橫。”
王萬成道:“我不是強盜,強盜十成全要,我隻抽三成。”
心心道:“你知道我們談的交易是什麼?”
王萬成點點頭,道:“是風四娘。”
心心道:“這種交易你也能抽三成?”
王萬成道:“我隻要她一條大腿,半邊胸脯,一雙眼睛。”
心心笑道:“你把她當作什麼了,一隻雞?”
王萬成道:“若是一隻雞,我就要脖子,不要眼睛,雞眼睛吃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