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是什麼滋味?
蕭十一郎從來也沒有真正去想過。
因為他生平與人交手,大小數百戰,從來也沒有敗過一次。
現在他卻已經開始想了。
這種想法本身就是種致命的毒素,腐蝕了他所有的力量和自信。
突然楊開泰左足前踏,正踏在原來一個腳印上,擊出的卻是右拳,一著“黑虎掏心”直擊蕭十一郎胸膛。
這一招“黑虎掏心”,本是普普通通的招式,他規規矩矩地使出來,半點花招也沒有,但是這一招勁力之強,威力之猛,放眼天下的武林高手,已沒有第二個人能同樣使得出來。
就算蕭十一郎自己使出這一招來,也絕不可能有這種驚人的威力。
他想到這點,已幾乎沒有信心去招架閃避。
就在這時,半空中忽然有條長鞭卷來,卷住了楊開泰的左腿。
無論誰也沒有看見過這麼長的鞭子,更沒有看見過這麼靈活的鞭子。
一個頭戴珠冠,麵貌嚴肅的獨臂人,雙腿已齊膝而斷,卻站在一條赤膊大漢的頭頂上,遠在一丈外,就揮出了長鞭。
他的鞭梢一卷,反手一抖,厲叱道:“倒下。”
楊開泰並沒有倒下。
他拳上的力量,竟在這一刹那間,突然收回,深入了腳底。
本來隻有半寸深的腳印,立刻陷落。
這堅硬的石板在他腳底,竟似已變得柔軟如泥,他整隻腳都已陷落下去,沒及足踝。
人上人額上青筋忽然凸起,獨臂上肌肉如栗,長鞭扯得筆直。
但楊開泰卻還是動也不動地站著,就像是已變成了根撼不動的石柱。
人上人長鞭收回,鞭梢反卷。
誰知楊開泰已閃電般出手,抓住了他的鞭梢,突然大喝一聲,用力一抖。
人上人的身子立刻被震飛了起來,眼看就要重重地摔在地上,突又淩空翻身,車輪般翻了三個跟鬥,又平平穩穩地落在大漢頭頂。
可是他的長鞭已撒了手。
楊開泰已將這條鞭子扯成了五截,隨手拋在地上,板著臉道:“我本該殺了你的。”
人上人冷笑道:“你為何不出手?”
楊開泰道:“我生平從未向殘廢出手。”
突然對麵屋簷上有人在歎息:“這人果然不愧是個君子,隻可惜皮太厚了些。”
楊開泰霍然抬頭:“什麼人?”
一個獨眼跛足的老人,背負著雙手,站在屋簷上,悠然道:“我這人既不是君子,又是個殘廢,隻不過若有人故意手下留情放過了我,我就絕不會再有臉跟他死纏爛打的。”
楊開泰臉色已發青:“你說的是誰?”
“我說的就是你。”這老人當然就是軒轅三缺,“你剛才使到第十七招時,蕭十一郎本來已可將你擊倒三次,你難道真的一點也看不出?”
楊開泰鐵青的臉又漲紅。
一開始出手時,他的招式變化間,的確很生硬,的確露出這三次破綻。
他自己並不是不知道。
他既然知道,就絕不否認。
無論楊開泰是呆子也好,是君子也好,他至少不是個小人。
屋簷下的人叢裏,卻有個青衣人施施然走了出來,悠然道:“這種事你本不該怪楊老板的,這本是天經地義的事。”
軒轅三成也出現了。
他微笑著,又道:“楊老板是個生意人,生意人講究的本是心黑皮厚,否則楊家又怎麼能富甲關中?他那些錢是怎麼來的?”
楊開泰瞪著他,臉漲得通紅,想說話,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
軒轅三成笑道:“我就絕不會怪你,我也是個生意人,莫說他隻放過了你三次,就算放過你三十次你也一樣可以打死他的。”
楊開泰突然跺了跺腳,扭頭就走。
他就算有話也說不出,何況他已無話可說。
君子若是遇見了小人,還有什麼話好說的?
軒轅三成已轉過身,看著蕭十一郎,微笑道:“你用不著感激我們,就算我們不來救你,他也未必真能打得死你。”
蕭十一郎並不能算是君子,更不是呆子。
他當然明白軒轅三成的意思,隻不過懶得說出來而已。
他忽然發現花如玉說的至少有一句不是謊話:“你放了軒轅三成,總有一天要後悔的。”
軒轅三成忽然大聲道:“各位父老兄弟,都看清了麼?這位就是天下聞名的大英雄,舉世無雙的大豪傑蕭十一郎。”
沒有人敢出聲。
這世上真正的呆子畢竟不多,禍從口出,這句話更是每個人都知道的。
軒轅三成隻好自己接下去:“我念在他是個英雄,又是遠道來的客人,所以也放過了他三次,可是今天,我卻要當著各位麵殺了他。”
蕭十一郎忽然笑了。
他覺得自己實在不笨,也很了解軒轅三成這個人。
他早已猜出,軒轅三成“救”了他,隻不過為了要自己動手殺他。
能親手摘下蕭十一郎項上的人頭,正是天下英雄全都夢寐以求的事。
蕭十一郎的人頭,本就是天下江湖豪傑心目中的無價之寶。
軒轅三成的話卻還沒有說夠,又道:“因為這位大英雄皮雖不厚,心卻太黑,非但好色如命,而且殺人如麻。”
軒轅三缺淡淡道:“好色如命,殺人如麻,豈非正是英雄本色?”
軒轅三成道:“但世上若沒有這樣的英雄,大家的日子豈非可以過得太平些?”
軒轅三缺道:“他一刀逼瞎了點蒼掌門,三招擊敗了伯仲雙俠,據說已可算是當世的第一高手,你能殺得了他?”
軒轅三成歎了口氣,道:“大丈夫有所不為,有所必為,隻要是道義所在,就算明知必死,我也得試一試的。”
軒轅三缺也歎了口氣,道:“好,你死了,我替你收屍。”
軒轅三成道:“然後你難道也要來試一試?”
軒轅三缺道:“我雖已是個殘廢的老人,可是這‘義氣’二字,我倒也沒敢忘記。”
軒轅三成仰麵大笑,道:“大丈夫生有何歡,死有何懼?我今日這一戰,無論是勝是負,是生是死,聽了你這一句話,死而無怨。”
這兄弟兩人一搭一檔,一吹一唱,說得竟好像真的一樣。
蕭十一郎又笑了笑道:“好,好個男子漢,好氣概。”
軒轅三成道:“我有氣概,你卻有刀。”
蕭十一郎道:“不錯。”
軒轅三成道:“拔你的刀。”
蕭十一郎道:“好。”
他的刀已出鞘。
軒轅三成道:“這就是割鹿刀?”
蕭十一郎道:“不錯。”
軒轅三成道:“據說這就是天下無雙的寶刀。”
蕭十一郎輕撫刀鋒,微笑道:“這的確是把快刀,要斬人的頭顱,絕不用第二刀。”
軒轅三成道:“你就憑這柄刀,三招擊敗了伯仲雙俠?”
蕭十一郎道:“有時我一招也擊敗過人的。”
軒轅三成居然神色不變,冷冷道:“好,今日我不但就憑這雙空手,接你這柄天下無雙的寶刀,而且還讓你三招呢。”
蕭十一郎道:“你讓我三招?”
軒轅三成道:“我既然能放過你三次,為何不能讓你三招?”
他的確很有把握。
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
蕭十一郎已是強弩之末,他看得出。
他看得非常清楚,否則他怎麼敢出手?
蕭十一郎輕撫著刀鋒,忽然長長歎息,道:“可惜呀,可惜。”
軒轅三成忍不住問:“可惜什麼?”
蕭十一郎道:“可惜我這柄好刀,今日要斬的卻是你這種頭顱。”
軒轅三成冷笑道:“你今日要斬我的頭顱,隻怕很不容易。”
蕭十一郎看著他,緩緩道:“剛才我的氣已衰,力已竭,毒傷已發作,本已必敗。”
軒轅三成冷笑道:“現在你又如何?”
蕭十一郎道:“現在已經不同。”
軒轅三成道:“哦?”
蕭十一郎道:“剛才我對付的是君子,現在對付的卻是小人。”
軒轅三成冷笑。
蕭十一郎道:“我這柄刀不殺君子,隻殺小人。”
他的刀鋒一展,眸子裏也突然露出種刀鋒般逼人的殺氣。
刀光與殺氣,逼人眉睫,軒轅三成的心突然已冷,笑容突然僵硬。
他忽然發覺蕭十一郎竟似又變了個人。
蕭十一郎突然反手一刀,又削下了腿上的一塊肉,鮮血飛濺而出。
他卻連眉頭也不皺一皺,淡淡道:“我這條腿的確已不行,可是我殺人不用腿的。”
他額上已疼出了冷汗,可是他的眸子更亮,人更清醒。
軒轅三成額上竟已同樣沁出了冷汗。
蕭十一郎盯著他,緩緩道:“你說過,你要讓我三招。”
軒轅三成勉強挺起胸:“我……我說過。”
蕭十一郎冷笑道:“可是我一刀若不能逼你出手,就算我輸了,三刀若不能割下你的頭顱,也算我輸了,我就自己將這大好頭顱割下來,雙手捧到你麵前,用不著你出手。”
軒轅三成臉色又發青,青中帶綠。
蕭十一郎突然大喝:“你先接我這第一刀。”
夜漸深,燈光輝煌。
可是這一刀出手,所有的燈光都似已失卻顏色。
刀光匹練般揮出,軒轅三成的人卻已不見了。
剛才那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的大英雄、大豪傑,看見蕭十一郎的刀光一閃,竟突然像是變成了隻中了箭的狐狸,一溜煙地躥入了人叢中。
人群一陣騷動,再找他這個人時,竟已連人影都看不見了。
屋簷上的軒轅三缺也早已不見蹤影。
閃電般的刀光,照亮了人上人的臉,人上人的臉上已無人色。
蕭十一郎揚刀向天,盯著他。
人上人沒有動,他不能動,那赤膊大漢卻已一步步向後退,愈退愈快,眨眼間也已轉過了街角。
蕭十一郎突然仰麵大笑,大笑著道:“大丈夫能屈能伸,這些人果然不愧是大丈夫!”
人叢中仿佛有人在歎息:“好一個不要臉的大丈夫,好一個豪氣幹雲的大盜蕭十一郎。”
大亨樓上燈火依然輝煌,但大家看見蕭十一郎時,眼色卻已變了。
風四娘正倚著欄杆,看著他,臉上的淚痕已幹,卻帶著種誰也無法了解、誰也描述不出的表情,也不知是在為這個豪氣幹雲的男人覺得驕傲,還是在為自己的命運感傷?
蕭十一郎慢慢地走過去,坐下。
他沒有看她,隻有他能了解她此刻的心情,也知道自己欠她的債又多了一筆。
這些債他這一生中,隻怕是永遠也還不清了。
風四娘也坐下來,默默地為他斟了杯酒。
他默默地喝了下去。
風四娘忽然笑了笑,道:“這一戰你連一招都未使出,就已勝了,而且古往今來,絕沒有任何人能勝得比你更有光彩,我至少應該敬你三十杯才對。”
蕭十一郎也笑了笑,笑得很勉強:“其實你本不必敬我的。”
風四娘道:“為什麼?”
蕭十一郎道:“因為我本不該勝卻勝了。”
風四娘道:“也因為你本該敗的,卻沒有敗?”
蕭十一郎笑得更勉強:“你應該看得出。”
風四娘道:“我看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