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有兩年,也許還不止兩年,沈璧君從未睡得如此香甜過。
車子在顛簸搖蕩,她睡得就像是個嬰兒,搖籃中的嬰兒。
這使得她在醒來時,幾乎已忘記了所有的悲傷、痛苦和不幸。
安適的睡眠,對一個生活在困苦悲傷中的人說來,本就是一劑良藥。
她醒來時,秋日輝煌的陽光,正照在車窗上。
趕車的人正在前麵搖動著馬鞭,輕輕地哼著一首輕鬆的小調,就連那單調尖銳的鞭聲,都仿佛帶著種令人愉快的節奏,對這個人,她心裏實在覺得很感激。
她永遠也想不到,這個冷酷呆板、麵目可憎的人,竟會有那麼樣一顆善良偉大的心,竟會冒著那麼大的危險,救出了她,而且絕沒有任何目的,也不要任何代價。
“我是個沒有用的人,但我卻有三個孩子,我救你,就算為了他們,我活了一輩子,至少也得做一件能讓他們為我覺得驕傲的事。”
沈璧君了解這種感情。
她自己雖然沒有孩子,但她卻能了解父母對子女的感情。
無論他的人是多麼平凡卑賤,但這種感情卻是崇高偉大的。
那些自命大貴不凡的英雄豪傑,卻反而往往會忽略了這種感情的價值。
於是她立刻又想起了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也曾救過她,而且也是沒有目的,不求代價的。
那時的蕭十一郎,是個多麼純真,多麼可愛的年輕人。
但現在呢?
她的心又碎了。
一個人為什麼會忽然變得那麼可怕?難道金錢真有能改變一切的魔力?
馬車驟然停下。
沈璧君剛坐起來,就聽見了外麵的敲門聲。
白老三拉開了車門道:“算來你也該醒了,我已趕了一天一夜的路。”
他看來果然顯得很疲倦,這段路本就是艱苦而漫長的。
逃亡的路,永遠是艱苦漫長的。
沈璧君心裏更感激,道:“謝謝你。”
除了這三個字外,她實在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話可說的。
白老三看了她兩眼,又垂下頭,顯得有些遲疑,卻終於還是抬起頭來說:“我還要趕回去照顧孩子,我隻能送你到這裏。”
沈璧君忍不住問:“這裏是什麼地方?”
白老三平凡醜陋的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冷漠的眼睛裏,卻仿佛帶著種溫柔的笑意,道:“我知道這地方你一定來過的,你為什麼不自己下來看看?”
沈璧君攏了攏頭發,走下去,站在陽光下。
陽光如此溫暖,她整個人卻似已突然冰冷僵硬。
山林中,陽光下,有一片輝煌雄偉的莊院,看來就像是神話中的宮殿一樣。
這地方她當然來過。
這地方本就是她的家--這世上最令人羨慕的一個家。
無垢山莊。
無垢山莊中的無垢俠侶。
連城璧是武林中最受人尊敬的少年俠客,沈璧君是江湖中最美麗的女人。
他們本來已正是一對最令人羨慕的夫妻。
可是現在呢?
她不由自主又想起了以前那一連串輝煌的歲月,在那些日子裏,她的生活有時雖然寂寞,卻是從容、高貴、受人尊敬的。
連城璧雖然並不是個理想的丈夫,可是他的行為,他對她的體點和尊敬,也絕沒有絲毫可以被人議論的地方。
她也許並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但他卻從未忘記過她,從未想到要拋棄過她。
何況,他畢竟是她生命中第一個男人。
可是她卻拋棄了他,拋棄了所有的一切,隻因為一個人……
蕭十一郎!
他對她的感情,就像是曆史一樣,將她的尊嚴和自私全都燃燒了起來,燒成了灰燼。
為了他,她已拋棄了一切,犧牲了一切。
這是不是真的值得?
美麗而強烈的感情,是不是真的永遠都難以持久?
沈璧君的淚已流下。
她又抬起手,輕攏頭發,慢慢用衣袖拭去了麵上的淚痕:“今天的風好大。”
風並不大,可是她心裏卻吹起了狂風,使得她的感情,忽然又像海浪般澎湃洶湧。
無論如何,往事都已過去,無論她做的是對是錯,也都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
她並不後悔,也無怨尤。
生命中最痛苦和最甜蜜的感情,她畢竟都已嚐過。
白老三站在她身後,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正在歎息著,喃喃道:“無垢山莊果然不愧是無垢山莊,我趕了幾十年車,走過幾千幾萬裏路,卻從來也沒有到過這麼好的地方。”
“這裏的確是個好地方。”沈璧君忍住了淚。
--隻不過這地方已不再是屬於我的了,我已和這裏完全沒有關係。
--我已不再是這裏的女主人,也沒有臉再回到這裏來。
這些話,她當然不會對白老三說。
她已不能再麻煩別人,更不能再成為別人的包袱。
她知道從今以後,已必須要一個人活下去,絕不能再依靠任何人。
她已下了決心。
淚痕已幹了。
沈璧君回過頭,臉上甚至已露出了微笑:“謝謝你送我到這裏來,謝謝你救了我……”
白老三臉上又露出了那種奇怪的表情:“我說過,你用不著謝我。”
沈璧君道:“可是你對我的恩情,我總有一天會報答的。”
白老三道:“也用不著,我救你,本就不是為了要你報答的。”
看著他醜陋的臉,沈璧君心裏忽然一陣激動,幾乎忍不住想要跪下來,跪下來擁抱住他,讓他知道她心裏有多少感激。
可是她不能這麼樣做,她一直是個淑女,以前是的,以後一定還是。
除了對蕭十一郎外,她從未對任何人做過一點逾越規矩的事。
所以她隻能笑笑,柔聲道:“回去替我問候你的三個孩子,我相信他們以後都一定是很了不起的人,因為他們有個好榜樣。”
白老三看著她,驟然扭轉過身,大步走回馬車。
他似已不敢再接觸她的目光。
他畢竟也是個人,也會有感覺到慚愧內疚的時候。
他跳上馬車,提韁揮鞭,忽又大聲道:“好好照顧你自己,提防著別人,這年頭世上的壞人遠比好人多得多……”
馬車已遠去。
滾滾的車輪,在陽光下揚起了滿天灰塵。
沈璧君癡癡地看著灰塵揚起,落下,消失……
她心裏忽然湧起種說不出的恐懼,一種連她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恐懼。
那並不完全是因為寂寞,而是一種比寂寞更深邃強烈的孤獨、無助和絕望。
她忽然發現自己這一生中,永遠是在倚靠著別人的。
開始時她倚靠父母,出嫁後她倚靠丈夫,然後她又再倚靠蕭十一郎。
這兩年來,她雖然沒有見過蕭十一郎,可是她的心卻還是一直在倚靠著他。
她心裏的感情,至少還有個寄托。
她至少還有希望。
何況,這兩年來,始終還是有人在照顧著她的,一個真正的淑女,本就不該太堅強,太獨立,本就天生應該受人照顧的。
但現在她卻已忽然變得完全無依無靠,就連她的感情,都已完全沒有寄托。
--蕭十一郎已死了。
--連城璧也已死了。
在她心裏,這些人都已死了,因為她自己的心也已死了。
一個心已死了的人要怎樣才能在這冷酷的人世間活下去?
她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她已完全孤獨、無助、絕望。
沒有人能了解她此刻的心情,甚至沒有人能想象。
陽光如此輝煌,生命如此燦爛,但她卻已開始想到死。
隻不過,要死也不能死在這裏,讓連城璧出來收她的屍。
--他現在是不是還坐在這無垢山莊中,那間他最喜歡的書房裏,一個人在沉思?
--他會在想什麼?會不會想到他那個不貞的妻子?
--他現在是不是也已有了別的女人?就像蕭十一郎一樣,有了個年輕漂亮的女人?
--男人總是不甘寂寞的,男人絕不會為了任何一個女人,誓守終生。
沈璧君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連城璧的事,她本就已無權過問,他縱然有了幾千幾百個女人,也是應該的。
奇怪的是,這兩年來,她竟然始終沒有聽見過他的消息。
名聲和地位,本是他這一生中看得最重的事,甚至看得比妻子還重。
這兩年來,江湖中為什麼也忽然聽不見他的消息了?難道他也會消沉下去?
沈璧君不願再想,卻不能不想。
--誰也無法控製自己的情感和思想,這本就是人類最大的悲哀之一。
她一定要趕快離開這裏,這地方的一草一木,都會帶給她太多回憶。
可是就在她想走的時候,她已看見兩個青衣人,從那扇古老而寬闊的大門裏走了出來。
她隻有閃身到樹後,她不願讓這裏任何人知道她又回來了。
這裏每個人都認得她,也許每個人都在奇怪,他們的女主人為什麼一去就沒有了消息?
腳步聲愈來愈近,兩個人已嘻嘻哈哈,又說又笑地走入了這片樹林。
看他們的裝束打扮,本該是無垢山莊裏的家丁,隻不過連莊主手下的家丁,絕沒有一個敢在莊門前如此放肆。
他們的臉,也是完全陌生的。
這兩年來的變化實在太大,每個人都似已變了,每件事也都已變了。
連城璧呢?
沈璧君本來認為他就像是山莊後那塊古老的岩石一樣,是永遠也不會變的。
笑聲更近,兩個人勾肩搭背走過來,一個人黝黑的臉,年紀已不小,另一人卻是個又白又嫩,長得像大姑娘般的小夥子。
他們也看見了沈璧君,因為她已不再躲避他們。
他們呆呆地看著她,眼珠子都像是已凸了出來。無論誰忽然看見沈璧君這樣的美人,都難免會有這種表情的,但無垢山莊中的家丁,卻應該是例外。
無垢山莊中本不該有這種放肆無理的人。
那年紀較大的黑臉漢子,忽然咧嘴一笑,道:“你到這裏來幹什麼?是不是來找人的?是不是想來找我們?”
沈璧君勉強抑製著自己的憤怒,以前她絕不會允許這種人留在無垢山莊的,可是現在她已無權再過問這裏的事。
她垂下頭,想走開。
他們卻還不肯放過她道:“我叫老黑,他叫小白,我們正想打酒去,你既然已來了,為什麼不留下來陪我們喝兩杯?”
沈璧君沉下了臉,冷冷道:“你們的連莊主難道從來也沒有告訴過你們這裏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