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無病道:“不錯。”
蕭十一郎道:“殺誰?”
霍無病道:“隨便你要殺誰都行。”
蕭十一郎歎道:“看來你倒是個恩怨分明的人。”
霍無病冷笑。
蕭十一郎道:“你準備什麼時候殺我?”
霍無病道:“也隨便你。”
蕭十一郎道:“你也不急?”
霍無病道:“我已等了多年,又何妨再多等幾日。”
蕭十一郎道:“能不能等到月圓之後?”
霍無病道:“為什麼一定要等到月圓之後?”
蕭十一郎微笑道:“若連西湖的秋月都沒有看過,就死在西湖,人生豈非太無趣?”
霍無病道:“今夜秋月將圓。”
蕭十一郎道:“所以你用不著等多久。”
霍無病道:“我等。”
王猛道:“隻要這裏有酒,就算再多等幾天也沒關係。”
蕭十一郎又大笑,道:“好,將酒來。”
酒來了。
王猛快飲三杯,忽然拍案道:“既然有酒,不可無肉。”
有肉。
青衣人忽然也一拍桌子,道:“既然有酒,不可無歌。”
船樓上立刻有絲竹聲起,一個人曼聲而歌:
“日日金杯引滿,
朝朝小圃花開,
自歌自舞自開懷,
莫教青春不再。”
歌聲清妙,充滿了歡樂,又充滿了悲傷。
有歡樂,就有悲傷。
人生本就如此。
蕭十一郎仰麵大笑:“大丈夫生有何歡,死有何懼,對酒當歌,死便無憾。”
樓上管弦聲急。
蕭十一郎忽然抽刀而起,隨拍而舞。
一時間隻見刀光霍霍,如飛鳳遊龍,哪裏還能看得見他的人。
船頭上的人都已看得癡了,最癡的是誰?
沈璧君?
風四娘?
最癡的若不是她,她怎會熱淚盈眶?
--他還沒有看見我。
--史秋山能認出我來,他為什麼不能?
--是不是因為他根本沒有注意到這裏有我們這樣兩個人?
--是不是因為他從不注意別的女人?
她心裏又欣慰,又失望,竟已忘了問自己,為什麼不去見他?
風四娘本不是這麼樣的女人。
風四娘也變了。
是不是從那天晚上之後才改變的?
是不是因為經過了那難忘的一夜後,她才變成個真正的女人?
閃動的刀光,使目光也變得黯淡了。
刀光照在她臉上。
她竟沒有發現,沈璧君正在看著她,看著她的眼睛。
看著她的眼睛裏甜蜜和酸楚,歡慰與感傷。
--沈璧君心裏又在想什麼?
忽然間,一聲龍吟,飛入九霄。
月色又恢複了明亮。
刀已入鞘。
蕭十一郎舉杯在手,神色忽然變得很平靜,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王猛卻已滿頭大汗,汗透重衣。
他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那樣的刀,更沒有看見過那樣的刀法。
--那真的隻不過是一把刀?
--那真的隻不過是一個人在舞刀?
王猛一把抓起桌上的金樽,對著嘴喝下去,長長吐出口氣,才發現對麵已少了一個人。
霍無病蠟黃的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卻悄悄地擦了擦汗。
王猛看著他,指了指對麵的空位。
霍無病搖搖頭。
誰也沒有看見這青衣人是什麼時候走的,從什麼地方走的。
船在湖心,他能走到哪裏去?
也不知是誰忽然叫了起來:“你們看那條船。”
那條船就是風四娘他們搖來的渡船,本來用繩子係在大船上。
--風四娘雖然粗心大意,沈璧君卻是個很仔細的人,她來的時候,也將渡船的繩纜帶了過來,係在水月樓的欄杆上。
現在繩子竟被割斷了,渡船正慢慢地向湖岸邊蕩了過去。
“那小子一定在船上。”
“我去找他。”
“找他幹什麼?”
“我要看看這位虎頭蛇尾的仁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再問問他為什麼要開溜?”
說話的人精壯剽悍,滿臉水霧,正是太湖中的好漢“水豹”章橫。
他正想縱身跳過去,忽然看見一個人背負著雙手,施施然從船舫旁走過來,居然就是那個神秘的青衣人。
他居然並沒有溜走。
章橫怔住。
每個人全都怔住。
青衣人本已準備走人船艙,看了那條渡船一眼,忽然回過身,吸氣作勢,伸出雙手,向湖心淩空抓了幾抓。
那條船本已溜入湖心,被他這樣憑空一抓,竟赫然又慢慢地溜了回來。
這青衣人的手上,竟像是在帶動著一條看不見的繩索。
章橫的臉色變了。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好久沒有出聲的形意掌門侯一元,忽然深深吸了口氣,失聲道:“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重樓飛血、混元一氣神功?”
這句話說出來,大家更吃驚。
青衣人卻連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背負著雙手,施施然走入了船艙,在原來的位置上坐下,向蕭十一郎舉了舉杯,道:“好刀法。”
蕭十一郎也舉了舉杯,道:“好氣功。”
青衣人一飲而盡,道:“好酒。”
蕭十一郎道:“刀法好,氣功好,酒也好,有沒有不好的?”
青衣人道:“有。”
蕭十一郎道:“什麼不好?”
青衣人道:“刀已出鞘,卻未見血,不吉。”
蕭十一郎神色不變道:“還有呢?”
青衣人道:“氣馭空船,徒損真力,不智。”
蕭十一郎道:“還有沒有?”
青衣人道:“杯中有酒,耳中無歌,不歡。”
蕭十一郎大笑,道:“好一個不吉,不智,不歡……今日如不盡歡,豈非辜負了這金樽的美酒?”
他揮了揮手,樂聲又起。
樓船上歌聲傳下,如在雲端。
這是風四娘第三次聽見這黃鶯般的少女的歌聲了,她終於聽出了這少女的聲音。
冰冰!
一定是冰冰。
蕭十一郎居然已找到了她。
風四娘心裏又泛起奇怪的滋味,也不知是歡喜,還是難受。
就在這時,沈璧君忽然悄悄地拉了拉她衣角,她立刻把耳朵湊過去:“什麼事?”
沈璧君的聲音更低:“這個人不是剛才那個人。”
“什麼人?”
“穿青衣的人。”
風四娘悚然動容。
沈璧君又道:“他剛穿的衣服,戴的麵具雖然一樣,可是人已換了。”
風四娘道:“你看得出?”
沈璧君道:“嗯。”
風四娘道:“兩個人有什麼地方不同?”
沈璧君道:“這個人的手小些,指甲卻比剛才那個人長一點。”
風四娘道:“你有把握能確定?”
問出了這句話,她已知道是多餘的,她本已很了解沈璧君這個人。
沒有把握的事,沈璧君絕不會說出來。
--這青衣人為什麼要半途換人?
--除了要殺蕭十一郎外,難道他還有別的圖謀?
風四娘忍不住又問道:“你看不看得出他是什麼人?”
沈璧君道:“看不出。”
風四娘道:“我也看不出,可是我應該能猜得出。”
沈璧君道:“為什麼?”
風四娘道:“能練成這種氣功的人,江湖中絕不多。”
沈璧君沉吟著,道:“也許他這氣功也是假的。”
風四娘道:“假的?”
沈璧君道:“他們既然有兩個人,另外一個就可以在水裏把船推回來。”
風四娘道:“因為他們本就想故弄玄虛,掩人耳目。”
沈璧君道:“嗯。”
風四娘道:“但侯一元卻是個老江湖,他怎麼會連一點破綻都看不出?”
沈璧君道:“可能他也是跟他們串通好了的。”
風四娘怔住。
她忽然發現沈璧君不但已變得更有勇氣,也變得更聰明了。
--智慧豈非也像是刀一樣,受的折磨愈多,就被磨得愈鋒利。
突聽“繃”的一聲,琴聲斷絕,歌聲也停止。
是琴弦斷了,四下忽然變得連一點聲音也沒有。
也不知過了多久,青衣人才慢慢道:“弦斷琴寂,不吉。”
蕭十一郎霍然長身而起。
青衣人道:“斷弦難續,定要續弦,不智。”
蕭十一郎又慢慢地坐了下去。
青衣人道:“客已盡興,當散不散,不歡。”
蕭十一郎看著他,冷冷道:“多言賈禍,言多必失,不吉也不智。”
青衣人道:“是。”
他果然閉上了嘴,連眼睛都已閉了起來。
蕭十一郎舉杯,放下,意興也變得十分蕭索,忽又長身而起,道:“要走的不妨走,要留下的也不妨留下,我醉欲眠,我已醉了。”
突聽一個人冷冷道:“我已來了,你不能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