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0章 好好活著就劃得來(1 / 1)

我曾在南方一所偏僻的大學教書數年,在那裏我結識了很多很好的朋友,閻君即是其中的一位。

這老兄學的和教的是魏晉南北朝文學,很偏不值錢。當很多人離開日漸被社會淡忘的校園,離開擁擠閉塞、常年見不到陽光的書齋,到另外一個五彩繽紛的校外世界裏去,當上上下下齊呼“傻得像博士窮得像教授”的時候,這老兄竟然真的去報考了一所大學的“博士”,下定決心向“教授”那條路進軍了。當時他已是32歲年紀,有一妻一女,分有一室一廳住房,馬上就要晉升講師。他費了很多周折才獲得報名權。

當時我也正苦悶著自己的何去何從。我站在大學的講台給大學生講“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的時候,我的工錢是每月54元人民幣。後來我拿了碩士學位再登講台,轉而講尼采和克爾凱郭爾、講海德格爾和加繆時,我的工錢加到每月97元,僅夠維持在學生食堂吃中檔菜的生活。在那時節,同事的排擠,所謂領導的威壓,找不到對象的煩悶,又齊齊纏繞著我,使我幾乎走到了弗洛伊德所描繪的“歇斯底裏症”的邊緣。清貧我可以忍受,若在這“清貧”之上再加上“勾心鬥角”4字,我是無論如何忍受不下去的。

這一年的冬天,不記得是1988年還是1989年,在那間12平方米,我又隻有1/2居住權的“窄而黴”小齋,我正望著擺滿床頭床尾、桌上地下一堆堆沉默不說話的書籍發呆時,閻兄來到我的住處。我問他北京的天氣冷不冷,他說很冷,冷得怕人。然後我又問他:“北大博士生住房條件怎樣?”“兩人一間,每人大約6平方米。”“助學金多少?”“每月110元,加各類補貼,共150元左右。”停頓了一會兒,我又問他:“你棄了已得的住房和那將得到的講師,遠離妻女去讀博士,劃得來嗎?”“談不上劃得來劃不來,不想在一個地方呆太久,想走,走得遠遠的。我是把它當成一種生活去看的,我覺得這也是一種生活方式。”

我把這老兄送出去很遠,等他上了公共汽車拐彎不見了,才又裹緊身上的軍大衣,在凜冽的寒風中返回。我已經在這個窮鄉僻壤度過了好多個冬天,隻感覺這年的冬天格外的冷,不僅有風,還有像錐子一樣紮著手和臉、一點溫情也沒有的冷雨。冷風冷雨之外,便是看不到盡頭翻來覆去睡不著的漫漫長夜。我縮回到一年多沒有洗且很冰涼的被子裏,望著白色的天花板我又想起閻君的話,也許窮,也許窘,也許劃不來,但我們把這一切當成一種生活去看時,情形就會有完全的改觀。

“這也是一種生活方式”,當我們這樣告誡自己時,無論怎樣為難、怎樣無奈、怎樣無依無靠,我們的心靈都可以獲得某種安慰。

一生中有很多事情是劃不來的。因為出身的卑微,花十二分努力才達到他人三分功夫所達到的境地,我們劃不來;因為長得醜,盡管心地善良卻總得不到異性的青睞,我們劃不來;童年時別人可以上幼兒園學英語,學鋼琴,學“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我們隻能上山下田放牛砍柴,我們劃不來;長大了別人有舅舅在公安局、叔叔在人事處,辦什麼都方便,我們卻隻能舉目無親兩眼淚汪汪,孤身一人闖天下,我們劃不來;用無數個白天經營一生卻隻換得個漆黑的墳墓,我們劃不來……好多好多事情本來就是劃不來的。

這劃不來的一切卻構成了生命的一部分,我們無法擺脫它推開它,因為經曆了這一切才走到現在。

好好活著就劃得來。因為我們擁有生命。生命是一個最偉大的奇跡,無論經曆了多少悲哀、落寞,我們依然擁有尊嚴、健康和生活的意義。所以,沒有什麼比好好生活更劃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