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得對,我們不是當事人,無法知道當年的事實真相,即使我們知道了,也無法真正體會當事人的心情,事非經過不知難,知不知道已經沒有意義,我深愛我的父親,他在我心裏是什麼樣的就是什麼樣的,我不用刻意去向別人證明他的為人,如果我真那麼做,那才是對他真正的侮辱。我也不需要向你證實什麼,因為永遠不可能改變蔣恩婕為我爸爸自殺的事實。”
“你能這麼想就好了,之所以一直隱瞞,是真怕你知道後會鑽牛角尖。”他緩緩笑起來,眉眼全都舒展開,經曆了多番變故,他看我的目光依然帶著一絲寵溺。
我貪婪地看著他,想起灰茫茫的未來,心底的哀傷漫了上來。
他陪我上樓拿樣冊,我帶過來的東西不多,很快就找了出來。他本來要幫我帶下去給她,我想了想叫住他,跟他一起下樓。
他去停車場取車,我站在花圃旁邊等他。
忽然有人從身後推了我一把,我一個踉蹌,差點栽倒,回頭看見一個穿著黑色毛衣的女人正盯著我,目光透著一股陰鬱的狠色。
我心裏打了個突,脫口而出:“你是蔣恩愛的媽媽?”
“你就是何長清的女兒?”她幽幽地說,臉色陰沉,“你爸爸害死了我女兒,你又搶走諾言,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另一個女兒啊?”
我看她情緒很不穩定,不禁有點慌,側頭看見周諾言的車子遠遠地開過來,趕緊快步走過去。不料她媽媽忽然伸手扯住我的頭發,把我往旁邊的台階上拽。台階下就是滑坡,我既怕自己掉下去,也怕她一把年紀摔出什麼毛病來,趕緊抓住她的手阻止她再用力,一心想把她帶到安全的地方去,她卻像瘋了一樣擺出要跟我同歸於盡的架勢,不,她已經瘋了,糾纏中我看到她的嘴角邊掛著詭異的笑紋。
周諾言從車裏奔過來,很快分開我們,把我拉到身後,自己則站在中間擋著。
我心有餘悸地看著他,不等他問,主動說:“我沒事,你……”
一道白光在眼前晃了一下,我還沒反應過來,光芒消失了。周諾言後退了一步,用身體護住了我,同時也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看不到他們的動作,甚至看不到那個瘋女人,一陣冷風吹過來,鼻尖彌漫著血的味道。
是……誰受了傷麼?
那兩人像是靜止了一般,我瞬間回過神來,剛才,剛才那道白光是利器發出的!我心裏湧上一股不祥的預感,惴惴不安地上前查看,腦子瞬間一片空白——
她手裏赫然握著一把匕首,鋒利的刀身完全沒入了周諾言的身體!
她的眼神漸漸由呆滯變得驚恐萬狀,我心知不妙,試圖抓住她的手,但終究遲了一步,她已將刀猛地拔起,殷紅的鮮血洶湧地從傷口裏湧出來,濺了她一身。
她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滿手血汙,突然渾身巨震,接著一頭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我的心冷得就快結成冰,不由自主地打著寒戰,卻緊緊摟住周諾言軟倒的身體,我的手顫抖得厲害,幾乎握不住手機,艱難地按著急救號碼的同時,用抖得不成調的聲音說:“沒事的,你不會有事的,諾言你挺住,我送你去醫院……”
他像是強忍著極大的痛楚,虛弱地勾了勾唇角,“想不到會這樣,你別怕……”
遠水救不了近火,慌亂中我想起外麵的何琥珀,打她手機求救:“快,把車開進來!諾言受傷了,送他去醫院——”
血一直在流,那大片大片的血紅觸目驚心,我把手捂在他的傷口上,溫熱的血在手心下湧動,我可以感覺到他的生命在一點一滴流逝。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嘴裏不斷嗆出血,完全說不出話來,隻是直直地看著我,艱難地將掌心搭在我濕冷的手背上。
我低下頭,不停地親吻他,試圖給他一點溫暖。
怎麼會變成這樣?一刻鍾前他還好端端地站在我麵前,轉眼他就倒在我懷裏氣息奄奄。
何琥珀把車開過來,小區的保安也趕到,兩人手忙腳亂地幫我把周諾言抬到後車座上。一路上我目不轉睛地看著懷裏的人,生怕一眨眼就會錯失什麼。情況很不妙,因為失血過多,他的臉色白得像一張脆弱的薄紙,倦意漸濃,眼睛慢慢闔上,最後一絲光亮被長睫掩蓋,如果不是嘴角那團血汙和過份慘白的臉,他現在平靜得就像睡著了一般。
我害怕極了,俯在他耳邊不住地喊他的名字,“諾言,不要睡,千萬不要睡!保持清醒!你醒過來!你看著我……”
何琥珀從後視鏡裏看我,斷斷續續地跟我說話,聲音也如秋日裏的落葉在風中簌簌發抖。
把周諾言送進急救室,我的精神跟體力也撐到了極限,隨著關門的聲音響起,我的腿再也站不住,整個人轟然倒在了地上。何琥珀過來扶我,想把我拖起來,我身上沒有半點力氣,腦子幾乎快要轉不動了,隻是固執地盯著手術室門口那盞亮著的燈。
“碧璽,碧璽,”何琥珀驚慌失措地看著我的下身,“你、你流了很多血……”
我流了很多血?我茫然地低頭,衣服上大片血汙映入眼簾,那是諾言的血,全是。
“碧璽,你覺得怎麼樣?你堅持住,我去叫醫生來——”她跑得太匆忙,差點撞到牆壁上。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那麼慌張,我什麼事都沒有,有事的是諾言,他用身體護住了我。
她去叫醫生做什麼?諾言不是已經進了手術室麼?他一定會沒事的,一定會!迷迷糊糊地想著,忽然一股尖銳得像要貫穿身體的疼痛襲擊了我,我意識到疼痛的來源,還來不及感受什麼就失去了知覺。
我和諾言的孩子到底沒能保住。
躺在手術台上,等待麻醉師打針,我當時就迷迷糊糊在想,這個孩子跟我們真是沒有緣分,稀裏糊塗有了它,又趕上這麼多事發生,可是,我是真心想要他的,當初體檢,程醫生就提醒過我,像我這種低血糖外加貧血的人,懷孕過程會相當辛苦,可即使那樣,我也沒想過不要他,他是屬於我和諾言兩個人的,以後都不會再有了。
可我留不住它。
好像做了無數個夢,睜開眼睛的那一霎那,夢中的影像全都變得模糊,隻剩下充滿恐懼的心在砰砰直跳。適應了屋裏的光線,何琥珀那張慘淡的臉立時映入眼簾,隔了一夜,沒有卸妝,她精致的妝容變得黯淡。
“你醒了?”她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看我,臉上並沒有流露出喜悅。
我點了點頭,想動,但全身乏力,像散了架一般。
郭奕匆匆進來,他本來想對琥珀說什麼,但側目看到我醒了,卻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我慢慢想起昏迷前發生的所有事,急急地撐起身,“郭奕,諾言、諾言他……”
何琥珀按住我,“他在昏迷,還沒醒,你剛做過刮宮手術,給我安心待著,別亂動。”
“我去看看他。”我堅持,把目光投向她身後的郭奕,“讓我見他!”
郭奕和何琥珀互遞了個眼色,何琥珀側著頭,我看不見她的臉,但我清楚地看見郭奕麵露難色。恐懼又開始排山倒海襲來,我不再征詢他們的意見,推開何琥珀的手,掀開被子就要自行下床。
何琥珀還想阻攔,郭奕用眼神製止了她,對我說:“我抱你過去吧,他的病房離這有點遠,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謝謝你。”
我確實沒辦法走路,每一步都是那麼艱難,兩條腿一接觸地麵就不由自主地打顫。
何琥珀拿起一件外套罩在我身上,我回頭,近距離對上她那張臉,不由微微一怔,“琥珀,你哭過了?”
她板著臉回應:“誰哭了?熬夜熬出來的。”
可是,她的眼睛明顯紅腫。
諾言還在重症病房,郭奕跟專門看護他的護士交代了幾句,她衝我點了點頭,低聲說:“別太久,看看就出來吧。”然後轉身出去了。
郭奕扶我在椅子上坐下,“我在外麵等你,有什麼事就叫我。”
我顧不上回應,目不轉睛地看著病床上的人。
何琥珀歎了口氣,跟郭奕出去了。
病房很安靜,靜得可以清楚聽見旁邊儀器和輸液的輕響。我哆嗦著伸出手,在碰觸他的手那一刻,眼淚嘩地湧了出來。他的臉蒼白得如一張薄紙,手指冰涼,但有一絲溫度隱隱從深處透出來。
他還活著,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
我把他的手捂在自己掌心裏,就像以前他緊攥我的手那樣,可惜我自己都手足冰冷,但是沒關係,我知道他感受得到。
“諾言,你不要睡太久,你還沒帶我去那個神秘的地方,”我笑嘻嘻地拖他的手,抹掉臉上的淚,“你說要我給你補過生日的,隻要你醒來,你要我做什麼我都答應你……”
“諾言,孩子沒了,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人家說無論是做夫妻,還是做母子,都是上輩子積下的緣分,可能我們跟那個孩子沒緣分……”
“諾言,不要離開我,你知道我又迷糊又任何,也不會照顧自己,以前有你看著我都三天兩頭闖禍,你要是敢不快點醒過來,我就天天去闖禍,到時候看你怎麼收拾爛攤子……”我一邊打著寒顫,一邊威脅他。
“諾言,你不是說,要我永遠都不用體會痛不欲生的滋味麼?你怎麼說話不算話?”
我一遍遍喚著他的名字,腦子裏不斷湧現這些年來他為我做的點點滴滴——他帶我回自己的家,讓我叫他諾言。我第一次來例假,穿著白色的校服,戰戰兢兢躲在浴室裏不知所措,他去買了衛生巾給我,隔天我的書桌上放著一本少女保健指南。我愛上了他,他毫不留情地拒絕。我考上大學,他逼我簽同居協議,我不答應,他就趕我走。他供我上最好的大學,從不幹涉我選的專業,默默地往我銀行戶頭裏打款,但是絕口不提。我拿不到學位證書,他忍著胃痛跑去找我,為我平息風波……
他還是一動不動,呼吸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我顫巍巍將手放在他的心口上,越想越害怕,幹脆俯身趴著傾聽那裏的跳動。
天色暗下來,護士遣我離開。
我不肯走,諾言還沒醒,我要陪在他身邊。眼巴巴望著郭奕,指望他再發揮一下特權,誰知他過來拉我的手,說:“我送你回房,你也需要休息。”
“不,我很好,我要在這裏看著他。”
“諾言有護士照顧,我也會守著他,一有什麼情況我馬上第一時間通知你。”
我搖了搖頭,這個時候誰也別想讓我走。
郭奕回頭看了看何琥珀,似乎在尋求支援。
何琥珀倒是懂我,歎了口氣,說:“算了,讓她在這裏待著吧,不親自看著她是不會安心的。”
“可是她的身體……”郭奕還在猶豫。
我急忙保證:“我很好,真的!”
“好吧,可是你要答應我,隻要有一丁點不舒服就不要逞強,立刻回自己病房去。”雖然選擇妥協,但他的目光仍充滿憂慮。
“我答應你。”我生怕他反悔,努力衝他笑了笑,表示自己真的沒事。
何琥珀沒精打采地打了個哈欠,她漂亮的大眼睛此刻布滿血絲。
“琥珀,你回去吧,這次謝謝你。”長這麼大,這大概是我第一次衷心感激她。如果不是她在我身邊,可能我很難撐到諾言進手術室的那一刻,當時孩子早就有流產的先兆,我心係諾言的安危,全然忽視了自己身上疼痛的來源。
她不置一詞,淡淡掃了我一眼,轉身走掉了。
望著她的背影,我忽然有些感觸。這些年來,無論我們對待彼此多少淡薄,甚至不聞不問,但內心深處其實一直給對方留有一席之地。平時盡可能地避免見麵,因為心知針尖對麥芒,最後總要鬧到不歡而散,可是即使這樣,我跟她心裏都清楚,在這個世界上,隻有我們,我們的身體裏流著一樣的血。
固執地守在諾言的病床邊上,護士特別憐憫地看著我,說:“周太太,你這樣不行的,自己身體還沒恢複呢,小產可不是小事情,養不好以後要落下病根的。”
“他什麼時候能醒過來?”我握著諾言依然冰涼的手,不過隨口問問,我知道她不能給我答案,連醫生都給不了,她又如何能給?感覺到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我抬頭衝她微微一笑,“不用擔心我,我為他做的實在太少,隻希望他醒來第一眼看到的人是我。”
護士無言地笑了笑,輕手輕腳地出去。
清晨第一縷陽光映照進病床。
我睜開酸澀發幹的雙眼,發現置身在自己的病房,昨晚到底沒能撐下去。
外麵天氣晴朗,草坪上停著幾隻雪白的鴿子,迎著晨曦撲騰翅膀。
慢慢摸索到諾言的病房,他還在沉睡,除了麵色蒼白了些,完全不像經曆一番生死。我靜靜地陪著他,直到蔣恩愛出現在我麵前。
她沒有穿醫生的製服,頭發直直披在肩上。
我不想在病房裏跟她討論什麼,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出去說。
時間還早,走廊上的人不多,我扶著牆壁走走停停,片刻全身毛孔仿佛蒸騰出一層冷汗。她上前扶我,被我冷著臉一把推開。她不說什麼,不再做這些無謂的事,隻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後。
“你媽媽怎麼樣了?”坐在草坪的長椅上,我抬眼盯著她。
蔣恩愛的精神不太好,眼眶下有兩團淡淡的烏青色。她遲疑了片刻,說:“我送她去精神病院了,碧璽,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的沒有想過事情會鬧到這個地步。”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事實是你媽媽刺傷了諾言,他現在還在昏迷。你媽想殺我,成全你跟諾言在一起,如果不是你在她麵前說過什麼,她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蔣恩愛的臉色有些難看:“對,我承認,我抱怨過。可是何碧璽,如果你是我,你又會甘心自己喜歡的男人跟害死自己姐姐的仇人在一起麼?”
我冷笑起來:“你這個假設很有問題,你姐姐是自殺,我對她的死深表同情,但我相信我父親的為人,何況他已經不在人世,誰是誰非如今無從追究。你恨我並不是因為你姐姐,而是因為諾言選擇了我。”
蔣恩愛笑起來,麵部肌肉扭曲,“對,你說得對,我恨你父親害死了我姐姐,我恨你搶走了我愛的男人,我更恨周諾言不愛我!你知道麼?那天我知道了你是何長清的女兒,我跑去告訴他,我一邊想著他怎麼可能不知道,一邊又替他找一堆借口開脫,我跟自己說他一定是不知道,可結果讓我失望透頂,他不但知道得一清二楚,還警告我不準在你麵前提起,我不答應……他、他居然威脅我!”
她的目光透著一股淩厲的恨意,“都是你,如果沒有你,他不會這樣對我的,他從來就沒罵過我,都是因為你的出現,他現在眼裏隻有你一個人!我等了他這麼多年,以前他和我姐姐出去拍拖,我悄悄在後頭跟著,那時我才上初中,我姐疼我,知道了也不說什麼,他們都當我是小孩子。我開始發奮讀書,我跟自己說,既然諾言喜歡姐姐那樣的女生,我就讓自己成為那樣的。我為了他考醫學院,可沒人知道我有多害怕接觸屍體,那種感覺就像是被成千上萬的老鼠從身體上爬過……學校的那五年,對我來說就好像是一場煉獄,每一堂解剖課都是我的噩夢,每次上完課我都要發高燒,大二剛開學,我們班主任就勸我轉係,我不肯,為了繼續待下去,我每天逼自己喝番茄汁,每天看人體解剖的帶子,一遍又一遍地看到想吐,甚至,甚至跑去停屍房過夜……我這麼費盡心思隻是想離他近一點,後來好不容易挨到畢業,我跟我爸媽鬧翻,執意跑到這裏來實習,我以為這樣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可是你!這一切都被你破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