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在這茫茫的米糧山區,除了屠蘭龍和他沈猛子,還有一股不可小視的力量:土匪劉米兒!
“情報可靠不?!”沈猛子打斷偵察兵,厲聲追問出一句。
偵察兵啪一個立正:“報告團長,劉米兒的兩個機槍隊還有老虎營正在摸過紅水溝,天亮之前就能到達奇女峰。”
“娘的,土匪婆,敢跟老子來這一手!”白健江嘩就火了,拔下腰裏的槍,就要往前撲。沈猛子一把拽住他:“健江,你要幹啥?”
“幹啥?老子先一槍敲爛她土匪婆子的頭!”
“你給我回來!”沈猛子強行扯住白健江,又跟偵察兵問了些情況,轉身衝勤務兵喝令道,“馬上通知開會!”
2
72團臨時指揮部設在華家嶺通往五峰嶺的一孔窯洞裏。
說是開會,其實也就沈猛子、白健江、老亂他們幾個人,各營營長都在前沿,不敢輕易撤下來。老亂跟白健江一樣,也是堅決不同意打這場仗:“這都啥時候了,應該想辦法跟姓屠的聯起手來,對付小日本鬼子,一個被窩裏咬來咬去,算哪門子英雄?”這是老亂幾個月前頂撞政委畢傳雲的一句話,就因了這句話,老亂差點讓畢傳雲關了禁閉。
一聽娘娘山那邊的土匪劉米兒有了行動,老亂騰地從地上跳起來:“奶奶的,她劉家丫頭,敢!”
“有什麼不敢的,人家現在是以逸待勞,有的是精力。”白健江道。
“大家先不要嚷,聽偵察兵把詳細情況說說。”沈猛子努力壓製住腦子裏那些撲撲往上跳的想法,盡量保持出一份平靜。不管怎麼,他還是不太相信劉米兒會以逸待勞,打72團一個措手不及。
如果真是那樣,他沈猛子就看錯人了!
兩個月前,沈猛子跟劉米兒見過一麵。這是一次意外邂逅,一對毫不相幹的男女居然在炮火中談了一個通宵。沈猛子驚訝地發現,被外界傳得魔頭一樣的劉米兒,竟是一個很重義氣的女人,不隻是義氣,她身上還有股俠味!沈猛子正是被劉米兒身上那股俠義打動。
那次之後,他對這個占山為王的女土匪感覺全變了。此人絕不像外界傳說的那麼黑,更不像畢傳雲跟石潤描述的那麼十惡不赦。沈猛子慢慢冷靜下來,開始認真對待這件事,他想,一定是偵察兵把情況搞錯了。
偵察兵叫陸一川,20出頭,他是年前專程從老家壩子營跑來投奔沈猛子的,算是個性情中人,念過書,有文化,還跟著壩子營的拳師王鐵臂學過些拳腳,沈猛子試過,小夥子身手不錯,反應快,當偵察兵是塊好料。
陸一川又將偵察到的情況複述一遍,沈猛子突然問:“過了紅水溝的到底有多少人?”
“我跟四隻眼數過,兩個機槍隊,還有老虎營,總共加起來有350人。”
“一個一個數的?”沈猛子又問。
“嗯!”陸一川回答得很堅定。沈猛子相信,陸一川沒說謊,單憑了陸一川,是絕沒這個本事的,他來部隊才三個月,能摸清山勢和方向就不錯了,另一位偵察兵四隻眼卻有這個本事!四隻眼是72團資格最老的偵察兵,雖然隻有22歲,跟著沈猛子槍林彈雨裏,卻混了有八年時間。八年裏,他的那雙鷹眼越來越銳利,還有那雙神奇的耳朵,能貼著地麵,不用眼,憑地麵的動靜就能聽出對方大約有多少人。
機槍隊還有老虎營是劉米兒的兩支精銳,號稱她的左臂右膀,除了起家時的“紅粉團”,劉米兒手下,就這兩股人馬厲害。這就有了疑點,就算劉米兒要偷襲他,依她的性格,派一支老虎營就足矣,用不著把家底子全押上。從72團進駐華家嶺到現在,劉米兒壓根就沒拿他沈猛子當回事,她的注意力完全在屠蘭龍身上。上次她還說:“我劉米兒跟你無冤無仇,跟共產黨也無冤無仇,你占你的華家嶺,我占我的娘娘山,隻要你不過紅水溝,咱們就是朋友!”為什麼她要在這個時候派人越過紅水溝,難道?
沈猛子腦子裏剛冒出一個念頭,又匆忙搖頭排開了。
不可能,絕不可能!
“會不會是土匪婆跟姓屠的打起了聯手?”老亂插了一句。
“不會吧,年前他們還在女兒河幹過一仗。”沈猛子猶豫道。
“此一時彼一時,年前日本人離咱遠,眼下小鬼子快要打過馬兒山了。小鬼子一來,啥變數都有。”老亂道。
“這種可能不是沒有,眼下三方勢力,數我們最弱。如果劉米兒提出跟屠蘭龍合作,屠蘭龍會答應的,把五峰嶺還有華家嶺讓給劉米兒,對屠蘭龍來說,是個上策。”白健江分析道。
“奶奶的,我早就說過,土匪婆不是什麼好人,虧你們還一個個誇她。”老亂這人說話向來不分場合,心裏咋想,就給你咋往外冒。說錯了,嗬嗬一笑,也不怕出醜。
沈猛子用手止住老亂:“先不要亂猜,我看形勢沒那麼糟,大家還是多想想,怎麼對付43旅?”
“咋對付?一個字:拚!”
老亂話音剛落,又有偵察兵闖進來:“報告,43旅往後撤了。”
“什麼?”沈猛子猛地轉過身,姥異地盯住個子不高的偵察兵。
“20分鍾前,43旅悄悄從我六營控製的山坡下往後撤退,目前已退回到女兒河畔。”偵察兵又說。
“112旅呢,頂上來沒?”沈猛子清急地問。
“112旅按兵不動,目前還沒有往上頂的跡象。”
“繼續偵察!”
“是!”偵察兵一個立正,敬完禮往外走了,窯洞裏突然靜下來,幾個人麵麵相覷,都反應不過來似的。
這個消息太過意外,也太讓人震驚!誰也沒有想到,43旅會在這時候往後撤。剛才被沈猛子壓下去的那個想法再次冒上來,莫非,屠蘭龍也聞到了劉米兒的動靜?
“會不會有詐?”半天,白健江警惕地問出一句。他的一雙獅子眼暴凸著,兩隻耳朵兔子一般機靈地豎了起來。這就是白健江,一旦警起神來,身體的各個部位都會動彈。
沒有人回答他,誰也不敢肯定,更不敢否定。這仗打得雲裏霧裏,平日那些老套數全不管用。
“走,看看去!”沉默了一會,沈猛子一把抓起軍帽說。
幾個人跟著沈猛子,疾步走出窯洞,朝六營防守區那邊走去。還沒走出百步,就聽到六營長蘭校石的聲音。
“我說大當家的,狗日的到底是怕了,我說他們會逃,你還不信。”
沈猛子幾個箭步越過去,迎上蘭校石:“情況到底怎麼樣?”
蘭校石摘下軍帽,邊擦汗邊說:“苟貴堂那個尿褲子的,哪是我獨立團的對手,這不,龜兒子當孫子了,摸著黑開溜了。”蘭校石的聲音裏有一股壓不住的得意。苟貴堂就是11集團軍43旅旅長,最早時候,他跟蘭校石在一個部隊扛槍吃糧。蘭校石說的尿褲子,是苟貴堂剛當兵第一次上戰場時的真事,當時他們所在的閻長官部跟傅將軍部因一場誤會交了手,雙方槍還沒打響,新兵苟貴堂就尿了褲子,後來還是蘭校石把他背下戰場的。
“老蘭,千萬別大意。”沈猛子提醒道。
“放心,大當家的,我蘭校石也不是豬腦子。苟貴堂是確確實實撤了下去,陣地棄了,槍炮也帶走了,不過納悶的是,黃校鋒怎麼不頂上來?”
黃校鋒就是112旅旅長,跟屠蘭龍同屬黃埔軍校學生,年紀比屠蘭龍小一些。
“莫非姓屠的有了新主意?”沈猛子像是自言自語道。
“指不定,我想定是畢政委那邊有了好消息,隻要譚師長背後踹姓屠的一腳,姓屠的一準顧了前顧不了後。”蘭校石顯然是把這突然而至的變故歸結在了畢傳雲身上。沈猛子卻不敢抱這奢望,他讓老亂陪蘭校石繼續到前沿陣地密切觀察,自個扯了白健江,抄近道往奇女峰方向去。
兩人往前走了幾步,白健江突然扯住他:“大當家的,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劉米兒跑來支援咱?”
沈猛子一震,啥事都甭想瞞過白健江,這雙獅子眼,毒啊。不過他還是不敢承認:“真有這等好事,你我燒高香了。”他的口氣似喜似悲。
“我看這事像,要不然,屠蘭龍沒理由退兵。”白健江又道。
沈猛子這次沒說話,心裏急著想證實什麼,腳步邁得飛快,白健江緊追慢趕,才能跟上。夜色已經很濃了,炮火燒焦的土地上,血腥濃烈到驚人的地步,夜氣挾裹著刺鼻的腥臭還有屍體的腐臭味,熏得人無法呼吸。兩個男人如跳兔般往前疾奔,腳步顯得比平日都靈活,心情卻比黑夜更沉重。走著走著,沈猛子腦子裏,就不可阻擋地閃出一張臉來。
那是一張野性十足的臉,猛一看,不像女人,她跟沈猛子見過的任何一個軍人一樣,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豪邁,不隻是豪邁,還有森森殺氣。然而,沈猛子又覺得,那張臉是那麼的與眾不同。她是個美人呢,沈猛子這麼歎了一聲。自個打十幾歲出來闖蕩,七省四十二縣,一雙腳踩了大半個中國,要說見過的女人,不計其數,還沒哪個女人給他留下特別的印象,種下扔不掉的念頭。偏偏一個土匪婆子,倒讓他記住了。不隻是記住,這心裏,對她還有點……
操蛋!這都啥時候了,心裏竟還念著女人!沈猛子恨恨地甩了甩頭,想把這混蛋想法轟走,誰知,剛才還朦朦朧朧如暗月般藏在天空的那張麵孔,竟然,竟然瞬間清晰了,活生生就跳在眼前。眉,眼,那份藏在殺氣後的秀麗,那被久長的刁野染壞了的嫵媚,還有,還有格格笑起來的那份甜脆,以及惡作劇後臉上難得一見的輕鬆……
邪了門了!
沈猛子終於知道,在這個炮火暫時停息下一聲槍響不知會在何時響起的月光散淡的夜晚,要想排開腦子裏這個女人,很難。索性,他就放野了地想起來,這一想,他才發現,自己心裏,竟也是能藏下女人的!
那是臘月裏一個日子,畢傳雲跟石潤奉命回旅部彙報工作,山下的43旅也像是有意想讓他們過個好年,槍火突然間稀鬆下來。沈猛子將部隊交到白健江跟老亂手上,帶上偵察兵四隻眼和警衛班,悄悄朝奇女峰摸去。
這個想法是老早就有的,隊伍剛開進華家嶺,沈猛子和白健江查看完四周的山形還有溝溝穀穀,心思就被奇女峰捉住了。整個米糧山,要說地形最為險要的,就數奇女峰。72團所在的華家嶺,粗看山形不錯,地勢也夠險要,細一品,問題就有了。華家嶺往東,是劉集,由屠翥誠的王牌師12師把守。劉集跟米糧城之間,隔著穀河。穀河是女兒河的一條分支,女兒河從米糧山西脈流來,過劉集時突然分出兩支,一支自西向東,一支自南往北,當地人稱這兩條分支為紅河。五峰嶺和劉集,正好被穀河隔著。如果12師自穀河發動攻擊,43旅再從正麵向沈猛子他們發動進攻,華家嶺不但守不住,72團連退的地方都沒。72團所以敢駐守在華家嶺,就是畢傳雲畢政委堅信12師會倒戈,但沈猛子心裏沒底。沈猛子向來不相信,世上有哪支部隊會輕輕鬆鬆向別人倒戈,更不相信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就能把別人一個師拿過來。這種神話畢傳雲畢政委信,石潤也信,他們信的理由很充分,因為他們有沈猛子這個活樣板。
讓人做樣板是很痛苦的,沈猛子把這份痛苦深埋在心裏,跟誰也不暴露。天真也好,理想也好,那是畢傳雲畢政委的事,跟他沒有關係。他是帶兵打仗的人,生來隻相信一句話,槍杆子說話。還有,什麼時候你都得把退路找好,人沒了退路,是會一頭走到黑的,部隊沒了退路,讓別人黑了你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沈猛子能把獨立團帶到現在,最大的成功之處,就在於什麼時候都能找好退路。
當然,那次慘敗進而讓312旅收編是個例外,那次他是讓閻長官和屠蘭龍黑了。
這樣的愚蠢事一生隻能做一次,沈猛子不想犯第二次錯誤。
察看完山形後,他跟白健江交過底,米糧山唯一能靠得住的,就是奇女峰。白健江嗬嗬笑了笑:“行啊,大當家的,沒想你剛到米糧,就看出門道來了。”白健江是地道的米糧人,如今他的老父親還在米糧城,但這跟他打屠蘭龍沒有關係。跟沈猛子一樣,白健江也是十多歲離開家到外闖蕩的,唯一不同的,沈猛子是自願,白健江是抓兵抓走的。沈猛子先做的是土匪,白健江一開始就是正牌軍。
“奇女峰十八洞,要是能把那洞拿下,就是飛機坦克來了,也拿咱72團無奈何。”白健江帶點賣弄地道。
沈猛子聽完,心裏有底了。
這十八洞,必須拿下。
單是跟11集團軍幹,憑借華家嶺還有五峰嶺,跟他熬一陣子沒一點問題。問題在於,日本人馬上要打過來,沈猛子要做的準備,是如何在米糧山跟日本鬼子決一死戰。
狗娘養的小日本,這一次,我讓你有來無回!
那天天氣很好,和煦的冬陽溫暖地照耀在山野上,經炮火洗禮過的山脈,第一次平靜而安詳地呈現在他的視野裏。沈猛子帶著警衛班,心潮澎湃地走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內心裏講,沈猛子是不願意跟山下的屠蘭龍交戰的,這是一場毫無意義的戰爭,包括以前跟著傅將軍參加過的那些戰役,百分之八十也都是亂打一氣。獨獨令他興奮的,就是跟小日本幹。沈猛子起初並不明白戰爭的真正含義,認為隻要是個男人,隻要走上這條道,就該拿起刀槍,義無反顧往前衝。後來他漸漸疑惑,這樣打來打去,跟做土匪有什麼兩樣?無非就是土匪想搶個山頭,稱王,傅將軍他們搶得更大一些,流的血自然也更多一些,流來流去,都是自家人的血。做土匪還講個行規,無冤無仇的,不搶。曾經有恩有義的,有恩報恩,有義還義。事先言明井水不犯河水的,見道繞著走。傅將軍們不,他們今天是朋友,明天就打得眼紅。昨天還在一起稱兄道弟,今天就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這些人不懂章法,沈猛子曾經這麼笑話他們。後來又覺自己淺薄,太自不量力,傅將軍們是啥人,哪容他一介草寇笑話?再到後來,他就明白,無論是軍閥、大員,還是占山為王的土匪,其實心底裏,都有一個“王”字。這個世界,誰都要稱王,誰都要稱霸,誰都想把自己的意誌加在別人身上,於是,世界便不太平了,金戈鐵馬也好,刀光劍影也好,刀與刀之間拚的,是欲念,是貪,是霸。刀與刀之間流出的,是血,是那些被意念控製了的人的生命,是無辜,甚至愚昧。
這樣的思想折磨了沈猛子很久,那段時間沈猛子異常痛苦,痛苦得都不想操刀弄槍了,想脫下這身甲,赤條條回到老家去,做一介草民,種地或者打魚,總之,能把日子打發掉就行。偏在那時候,他遇到了一個人,那個人跟白健江一樣,對他這一生,作用很重要。是他幫他打開了囚禁住思想的那扇門,也是他幫他解開了思想深處捆住自己的那根繩索。那人讓他明白,戰爭就是戰爭,有時候是很不講理的。
自此以後,沈猛子對戰爭,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沈猛子後來的思想進步,跟這個人有直接關係。
這人沒有名字,沈猛子認識他時,隻知道他叫老七,也有人稱他七弟。
沈猛子已經很久沒見過老七了。
沈猛子一邊想著老七,一邊往奇女峰去,那天他去奇女峰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想實地看看,如果將來有一天,自己想退到這一帶,能不能找到立足的地方?還有,白健江說的十八洞,到底有多險峻,如此神秘的洞穴,屠蘭龍和土匪劉米兒為什麼視而不見?
沒想,走進第一個洞,他就迷了路。等跌跌撞撞跟著一隻野兔跑出來時,沈猛子驚訝地發現,自己竟中了劉米兒的埋伏!
3
往事是沒有時間回想的,哪怕那段往事裏留下的是整罐整罐的蜜!
況且,沈猛子還不能斷定,跟劉米兒的邂逅,到底算不算一次豔遇?沈猛子雖然30多歲了,女人方麵,卻毫無經驗。拿白健江的話說,對付敵人他行,多少他也不怕,對付女人,外行著呢。
“劉米兒”三個字,偶然跳出來折騰他一兩下行,要是讓他細細品味或是咀嚼,他沒時間,也沒那個耐心。再者,副團長白健江也不答應。沈猛子腳下剛一慢,走在前麵的白健江就催上了:“大當家的,走快點,是不是又讓心事絆住了?”沈猛子幹笑兩聲,往前緊追幾步。
兩個人從十年前在戰火中認識,到現在幾乎無話不談,沈猛子感謝上蒼,給了他白健江這麼一位好兄弟。讓他在生生死死中,感到人生還有那麼多值得留戀的東西。
“健江,你說這女人,會不會來邪的?”沈猛子問。
“這可說不中,你沒聽說她有十八變麼。”白健江道。
“十八變,十八洞,你哪來這麼多十八?”
“這你就不懂了,米糧山區,18是個吉利數,誰攤上誰占便宜。”
“那我們是18集團軍,豈不是便宜占大了。”沈猛子笑說。戰事雖然逼人,能樂嗬時沈猛子還是盡量樂嗬。
“你甭做夢,這跟18集團軍沒關係。”白健江說著話,一躍跨過前麵一道溝。沈猛子緊跟著躍過去,腳下一絆,差點摔倒。白健江扶了他一把,沈猛子道:“你心裏還有疙瘩。”
沈猛子這話指的是收編事件,被18集團軍收編後,白健江一個多月不說話,若不是念著跟沈猛子的感情,怕是早就離隊伍而去。72團讓唐培森唐旅長派到米糧山,白健江更是牢騷滿腹。當著畢傳雲的麵,還能多少控製點,隻要跟沈猛子單獨在一起,滿嘴的牢騷就擋不住。
“你多想了,現在沒工夫計較那些。”白健江說著,猛一扯沈猛子,“你聽,前麵有動靜!”
兩個人倏地伏下身去,緊貼著山坡,側耳細聽,沈猛子果然聽到隱隱約約的腳步聲。
“好像是撤了?”他說。
白健江又聽了一會,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沒錯,撤了。”
他們所在的地方,離奇女峰還遠,中間至少隔著兩條溝,但就算再遠,他們的耳朵也能把對方的足音辨清。這就是功夫!戎馬生涯,他們練就了不少奇特功夫,沒這些絕活,他們活不到現在。
兩個人又往前走幾步,沈猛子剛要躍上一土包,前麵忽然傳來緊密的腳步聲,緊跟著,有個黑影朝這邊走來。白健江猛地拔出槍,沈猛子一把攔住他:“別亂來,是四隻眼。”
幾分鍾後,黑影到了眼前,果然是四隻眼,一個精瘦的年輕人,腰裏紮條布帶。那布帶是他的護身寶,裏麵藏著好幾種暗器。
“團長,是你們啊。”認清是沈猛子跟白健江,四隻眼的聲音興奮起來。
“前麵情況怎麼樣?”沈猛子情急地問。
“往後撤了,他們不像是跑來搞偷襲。”四隻眼抹把汗說。
“全都撤了?”沈猛子又問。
“全都撤了,他們送來了十箱子彈還有二十多支槍。”四隻眼高興地說。
“真的?”沈猛子大驚,這消息太出意料。
“東西呢?”一邊的白健江也被這個意外的消息驚住了,滿臉狐疑地問道。
“我讓一川看著。”四隻眼道。說完,又覺納悶,追問了一句,“團長,土匪婆這是為哪著啊,竟然想到給我們送彈藥?”
“少土匪婆長土匪婆短,她有名字!”沈猛子惡了一句。四隻眼在黑夜裏吐了下舌頭,大夥都這麼叫,他也跟著叫,一時疏忽,竟忘了是在團長麵前。
一旁的白健江偷偷笑了笑,佯裝嚴肅地說:“人家那叫紅粉團,往後,要稱劉團長。”
“是!”四隻眼明知白健江話中有話,但還是嚴肅地一個立正,聲音洪亮地喊了一聲。
沈猛子沒理他,這事太過蹊蹺,一時半會,他還轉不過彎來。
沈猛子和白健江都小瞧了劉米兒,劉米兒暗中派老虎營和機槍隊越過紅水溝,目的就是想讓屠蘭龍知道,娘娘山的紅粉團有意要增援72團。劉米兒料定,隻要屠蘭龍得到情報,十有八九就會選擇撤兵。他不是傻子,如果紅粉團真跟72團聯起手來,縱是他屠蘭龍擁兵十萬,想要米糧城太平,那也是一句空話。屠蘭龍果然聰明,還未等劉米兒的機槍隊和老虎營抵達奇女峰,五峰嶺下的43旅就悄悄往後撤了。劉米兒得知消息,得意地笑出幾聲。一場箭在弦上的惡仗,就讓她這麼輕輕一動作,無聲無息給化解了。
老虎營和機槍隊按照她的吩咐,直等43旅全部撤走,河畔的112旅也往後退了有幾百米,才神不知鬼不覺地沿著原路返了回去。當然,過一趟紅水溝不容易,怎麼也得給72團留下點禮物。劉米兒將兩個月前從屠蘭龍手下52旅繳獲的機槍還有彈藥留了一部分給沈猛子。她相信,沈猛子看到這些禮物,一定會震驚。
她要的就是這效果。她現在麵對著兩個男人,這兩個男人隨時都可能成為敵人,也可能成為朋友,這要看他們如何對待她,更要看米糧山的形勢怎麼發展。在她作出明確的判斷前,她要先把他們搞亂,讓他們摸不著頭腦。
當土匪就得有當土匪的智慧,劉米兒占山為王十多年,老司令屠翥誠都拿她沒辦法,迫不得已跟她簽了君子協定,井水不犯河水,隔空,還要給她的紅粉團一點甜頭,她靠的,就是女人的智慧。
這真是奇跡,半夜工夫,72團麵臨的危機不但化解,還意外收獲了一批槍支彈藥。沈猛子甭提有多高興,連夜派人將劉米兒送來的禮物扛了回來。戰事算是稍稍鬆動了些,接下來,就得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辦。
忙碌了一宿,沈猛子實在是困得睜不開眼了,白健江搶在他前麵,斜靠著窯洞打起了鼾,他把白健江抱到草鋪上,自個脫了鞋子,心想打個噸吧,頭還沒擱穩,令人沮喪的消息就到了。
此時已近天明,稀薄的震光穿透濃霧緊鎖著的山脈,把點點亮光灑下來,大地顯出從未有過的安詳。戰士們橫七豎八倒在山坡上,頭枕著槍,呼呼睡了,鼾聲取代了炮火聲。
個子矮小的石潤帶著一身夜氣,踉踉蹌蹌地從穀河的方向跑來,他累極了,也驚恐極了,倉皇而跑的姿勢就像一隻受驚的野兔。眼看步子就要到臨時指揮部那孔窯洞前了,居然連著絆了幾跤。這幾跤摔得石潤眼睛裏直冒金星。他在地上痛苦地坐半天,爬起來,用力揉揉眼,才發現絆他的不是什麼物件,是躺在地上打鼾的72團戰士。
“怎麼睡著了,怎麼全睡著了?!”
石潤跺了幾下腳,嘶著嗓子喊了一句,猛一用力,踹醒了腳下的六營長蘭校石。
蘭校石也是剛迷糊著,屁股上挨了一腳,醒了,極不情願地睜開眼,剛要張口罵,見是石潤,一骨碌翻起身:“石……石參謀,你這是從哪兒來?”石潤的樣子的確讓蘭校石想不出他應該從哪裏來,蘭校石見過的逃兵,大約就是他現在的樣子。
“團……團長呢,帶我去見團長!”石潤結巴了一下,然後鼓起精神說。
蘭校石感覺不妙,沒再多問,帶石潤進了窯洞。
這個時候的沈猛子已經荷槍站在了窯洞裏。
“什麼事?”他的聲音裏有一股本能的警覺。
“團……團長,不好了,政委他……”小個子石潤有結巴的毛病,如果不是有這個毛病,他可能早當參謀長了。據說他在好幾次緊要關頭,就因為結巴,壞了自己的前程。後來部隊休整時他看過郎中,一度時期還真不結巴了,沒想到了72團,老毛病又犯了。
“不要急,慢慢說,政委怎麼了?”沈猛子舀過來一碗水,遞給石潤。與其說他是想借這碗水安慰石潤,倒不如說是在安慰他自己,石潤的慌亂驚著了他。舀水的時候,他似乎已經猜到事情的結局。
石潤感激地接過水,他真是渴了,喉嚨裏往外直冒煙。
這時候白健江也被吵醒了,一看石潤那副狼狽相,鼻孔裏哼出一聲,想也沒想便說:“還能怎麼,讓人家俘虜了。”
“健江!”沈猛子喝住白健江,情急的目光重又落在石潤臉上。
石潤牛飲一樣喝光了那碗水,抹把嘴說:“譚師長把政委留下了。”
“留下了?”沈猛子沒聽明白,白健江倒是聽得十分明白,他半躺在草鋪上,懶洋洋地說:“客氣了吧,石大參謀說話越來越講究了。”
“老白!”沈猛子又喝了一聲。白健江噌地起身,提起雙盒炮,屁股一甩走了,臨出窯洞還沒忘在槍口上吹上一吹。石潤臉上泛過一道子紅,剛才他本來是想實話實說,可白健江在場,他實在是說不出口。要是說出來,還不知白健江怎麼羞辱他。等白健江的腳步聲遠去,他才吞吞吐吐道:“團長,我們……我們讓姓譚的坑了。”
“嗬嗬,開玩笑吧,石參謀。”沈猛子也學白健江那樣,提起手裏的槍,衝黑幽幽的槍口“噗”地吹了一下,塞胳膊底下一擦,邊把玩槍邊衝石潤苦笑著說了這麼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