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四月十九日。日落前。
本來照在那盆山茶花上的斜陽,忽然間就已變成了一片朦朧的光影,剛才看起來是那麼鮮豔的一盆山茶花,也好像忽然間就變得黯淡而憔悴。
因為它本身並沒有光,剛才那一瞬間的光彩,隻不過因為窗外的斜陽恰巧照在它的花瓣上。
有的人也一樣。
在這些人的一生中,雖然也曾有過輝煌的歲月,但是在不知不覺間,就會忽然變得蒼老衰弱,雖然活著,也隻不過在等死而已。
幸好這個世界上還有些人不是這樣子的。
因為他們的本身就有光芒,本身就有力量,從來也用不著依靠任何人,隻要他們還活著,就沒有任何人敢輕視他們,甚至等他們死了之後也一樣。
高天絕就是這種人,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沒有人敢懷疑她的力量。
如果她說“雷電”夫妻和湯蘭芳永遠再也看不到元寶,那麼他們很可能就隻有等到死後才能相見了。
“你是個女人,我也是,女人說的話,本來都不太靠得住的!”雷大小姐盯著高天絕,“但是我相信你。”
“哦?”
“你既然敢這麼說,那麼我相信你不但已經殺了元寶,而且已經準備對我們出手。”
雷大小姐道:“我們既然已經看到了你這張臉,你當然不會讓我們活下去。”
她歎了口氣:“如果我是你,我大概也會這樣做的。”
高天絕忽然問:“你為什麼不問我,是不是有把握能同時對付你們三個人?”
“我不必問。”
“為什麼?”
“因為你殺了元寶,我們也絕不讓你活下去。”雷大小姐的聲音忽然也變得很平靜,“我們反正是要拚一次命的,又何必再問這些廢話?”
“不錯,”高天絕說,“你的確不必再問。”
“剛才我看出你是被人點住了穴道,可是現在我也看出你已經把氣血活動開了。”
“不錯。”
“這一點我跟我的老頭子都做不到,”雷大小姐說,“你的功夫實在比我們高得多。”
她又歎了口氣:“這些年來,我們雖然沒有再管江湖中的閑事,可是我們自己做的閑事太多了。我們老夫妻兩個一年到頭一天到晚做的都是些不相幹的閑事,正經事一樣也沒做過。”
“哦!”
“我跟他整天都忙著種花除草,下棋聊天,吃醋鬥嘴,遊山玩水,抓兔子釣魚,哪裏還有工夫去做正經事?”雷大小姐歎息著道,“這些事雖然比正經事好玩多了,可是這些年來,我們的功夫連一點長進都沒有,當然比不上你。”
她雖然在歎息,但是神色卻是愉快的,完全沒有後悔的意思。
高天絕雖然沒有歎息,但是眼色中反而充滿了悔恨和悲傷。
“現在我們雖然是以三對一,可是那個姓湯的小姑娘根本就不能算一個人。”雷大小姐說,“我們動手的時候,她根本連一點用都沒有,所以你隻要對付我們夫妻兩個就行了。”
老頭子忽然插口:“其實我們兩個人也不能算是兩個人。”
“為什麼?”
“因為我們兩個人就是一個人。”老頭子說,“我們跟她交手的時候,你一定會拚命維護我,我也一定會拚命維護你,如果我受了一點傷,你的心一定會亂,如果你受了傷,我的心也一定會亂,這樣子一來,她的機會就來了。”
老頭子也歎了口氣:“所以我剛才就說,我們夫妻永遠也比不上他們夫妻的。”他歎氣地說著,神情也是愉快的,也沒有一點後悔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們這一戰已經輸定了?”雷大小姐問。
“大概是的。”
“那麼我們豈非已經死定了?”
“每個人都免不了一死,死有什麼了不起?何況我們已經活過,活得比誰都開心。”老頭子說,“隻不過我還有件事一定要在我還沒有死的時候告訴你。”
“什麼事?”
“有一年我們在終南山煉丹,你的小師妹來看我們,跟我們在一起待了好幾個月,”老頭子問他的老婆,“你還記得不記得?”
“我記得。”
“有一次你到後山采藥去,一去就去了好幾天,我跟你的小師妹曾經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的事。”老頭子說,“雖然我們都很後悔,可是等到我們做過了之後,後悔也來不及了。”
雷大小姐盯著他,幹癟僵硬的臉上忽然露出了微笑,就像百合花那麼可愛的微笑。
“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件事?”她說,“你以為你能嚇得了我?”
“你知道?”老頭子嚇了一跳,“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早就知道了。”
“你為什麼不說出來?為什麼不發脾氣?為什麼沒有跟我翻臉?”
“因為我們是夫妻。”雷大小姐柔聲道,“夫妻就是夫妻,是跟兄弟姐妹、朋友、情人都不一樣的,如果我因為你做錯過一件事,就跟你翻臉,那麼錯的就不是你,而是我了。”
高天絕一直在靜靜地聽著,直到這時候才插嘴。
“我也是有丈夫的,他姓郭,叫郭滅,是個非常聰明、非常英俊的男人,我這一生中見過的男人,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他一根手指,”她說,“我們年輕的時候也是恩愛夫妻。”
“這些事我們都知道。”
“現在他已經死了。”高天絕問,“你們知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
“不知道,”雷大小姐搶著說,“但是我們一直都很想知道。”
“那麼現在我就告訴你,他是被我害死的,”高天絕說,“被我用一種最殘忍的方法害死的。”她說話的聲音還是很平靜,平靜得可怕,平靜得讓人受不了。
“你們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害死他?”高天絕又說,“你們當然不會知道。”
“你是為了什麼?”
“為了一個小孩子。”
“小孩子?”雷大小姐忍不住問,“為了一個小孩子,你就害死了你的丈夫?”
“是的。”
“那是誰的孩子?”
“我丈夫和我姊姊的孩子。”高天絕說,“我嫡親的姊姊。”
屋子裏忽然沒有聲音了,連呼吸的聲音在這一瞬間都已停頓。
每個人都知道,她心裏必定有極深的怨恨,才會變成這樣一個人,可是誰也想不到,她恨的竟是她嫡親的姊姊和丈夫。
高天絕忽然問雷大小姐:“如果你是我,你會不會這樣?”
雷大小姐怔住,過了很久才喃喃地說:“我不知道,我的確不知道!”
高天絕歎了口氣。
“不管怎麼樣,我們總是不同的,你們是白頭偕老的恩愛夫妻,因為你可以忍耐,我卻是個惡毒而善妒的女人,所以才變成現在這樣子。”她忽然笑了笑,“所以你們剛才說的那些話都是沒有用的。”
“什麼話沒有用?”
“你們故意說那些話給我聽,故意來刺激我,讓我傷心,你們才有機會殺了我。”
這也是戰術的一種,不攻人,先攻心,高手相爭,如果有一方的心已先亂了,就會不戰已敗。
“可惜你們這種戰術對我並沒有用。”高天絕淡淡地說,“因為我不但心已死了,而且本來就準備要死的,死期就是今天。”
雷大小姐又吃了一驚:“本來你今天就準備要死的?”
“不但準備要死,而且決心要死,所以你們不管說什麼對我都沒有用。”高天絕說,“但是你們卻不想死,所以你們反而死定了。”
她又歎了口氣,接道:“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不想死的人,往往比想死的人還要死得快些。”
湯蘭芳忽然也歎了口氣。
“最不想死的人就是我,”她說,“可是我也知道,第一個要死的人就是我。”
“是的。”高天絕淡淡地說,“第一個要死的人就是你!”
02
元寶解開了頭上的漆黑絲巾,揭下了臉上的白銀麵具,笑嘻嘻地看著蕭峻。
“蕭堂主,好久不見了,你好!”
“是你!”蕭峻悚然動容,“怎麼會是你?”
“怎麼會不是我?”元寶笑嘻嘻地說,“從我生下來那一天開始,我就是我,既不是張三李四,也不是王二麻子。”
他笑得開心極了:“隻不過如果有人一定要把我當做高天絕,我也沒法子。”
蕭峻吃驚地看著他,看著他的一身打扮:“這些東西是誰的?”
“當然是高天絕的。”元寶把白銀麵具頂在頭上,“除了她之外,還有誰會有這些寶貝?”
“她為什麼要把這些東西給你?”
“誰說這是她給我的?”元寶道,“這些都是她的寶貝,你就算殺了她,她也不會給別人。”
“可是現在這些東西已經到了你手裏。”
“我隻不過借用一下而已。”
“她肯借給你?”
“她不肯。”
“既然她不肯,你怎麼能借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