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邁錫尼後,半路投宿納夫裏亞,一個海濱小城。
此時的海水沒有波浪,岸邊全是釣魚和閑坐的人,離岸幾百米的水中,有一個小島,島上有一座灰白石壁的古堡,斜陽照得它金光灼灼。回頭一看,西邊兩座山上還各有一座古堡,比這座更美。趕緊登山去看,其中一座叫帕勒密地(Palamidi),很大,裏邊高高低低地築造著炮台、崗樓、宮室、監獄,這是當年土耳其占領者建造的,現在空無一人。人們留下了它們,又淡然於它們,沒把它們太當一回事。
但在當初,像希臘這樣一個文明古國長期被土耳其占領,隻要略有文明記憶的人一定會非常痛苦。因為文明早已成為一種生態習慣,怎麼能夠忍受一種低劣的方式徹底替代?
但是希臘明白,占領早已結束,我們已經有了選擇記憶的權利。於是,他們選擇了優雅的古代,而不選擇痛苦。在他們看來,納夫裏亞海濱的這些城堡,現在既然猙獰不再,那就讓它成為景觀,不拆不修,不捧不貶,不驚不咋,也不借著它們說多少曆史、道多少滄桑。大家隻在城堡之下,釣魚、閑坐、看海。幹淨的痛苦一定會沉澱,沉澱成悠閑。
我到希臘才明白,悠閑,首先是擺脫曆史的重壓。由此產生對比,我們中國人悠閑不起來,不是物質條件不夠,而是腦子裏課題太多、使命太重。
以前我走遍意大利南北,一直驚歎意大利人的閑散,但是,在這裏的一位中國外交家告訴我:論閑散,在歐洲,意大利隻能排到第三。第一是希臘,第二是西班牙。
在意大利時,經常遇到這種情況:幾個外國人在一個機關窗口排隊等著辦事,而窗口內辦事的先生卻慢悠悠地走過兩條街道喝咖啡去了,周圍沒有人產生異議。在希臘,每次吃飯都等得太久,隻能去吃快餐,但快餐也要等上一個多小時。希臘人想:急什麼?吃完,不也坐著聊天?
他們信奉那個大家都熟悉的寓言故事:一個人在魚群如梭的海邊釣魚,釣到兩條就收竿回家,外國遊客問,為什麼不多釣幾條,他反問,多釣幾條幹什麼。外國遊客說,多釣可以賣錢,然後買船、買房、開店、投資……
“然後呢?”他問。
“然後你可以悠閑地曬著太陽在海邊釣魚了。”外國遊客說。
“這我現在已經做到。”他說。
既然走了一圈大循環還是回到原地,希臘人也就不去辛苦了。
這種生活方式也包含著諸多弊病。有很大一部分閑散走向了疲憊、慵懶和木然,很容易造成精神上的貧血和失重,結果被現代文明所遺落。這一點,我們也看到了。
一九九九年十月一日,希臘伯羅奔尼撒半島,夜宿納夫裏亞(Nafpias)的King-Minos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