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水晶通道的盡頭也是一間晶瑩燦爛的水晶屋。
屋內有三個人,一個仍然年輕,一個年紀比較大些,一個雙鬢斑白,已近中年。
年輕的身材修長,裝飾華麗,看來不但非常英俊,而且非常驕傲。
年紀比較大的一個風度翩翩,彬彬有禮,無疑是個極有教養的人。
兩鬢已斑白的中年人,卻和你在任何一個市鎮道路上所見到的任何一個中年人都沒有什麼兩樣,隻不過身材比一般中年保養得好一點,連肚子上都沒有一點多餘的脂肪。
這三個人是絕對不同類型的,隻不過有一點相同之處,三個人都有劍。
這三個帶劍的人為什麼會在這裏?在這裏做什麼?金魚還來不及問,王老先生已為她引見。
“他們都是我的好幫手,也都是一等一的劍客。”王老先生說:“可惜他們在我這裏隻有代號,沒有名字。”
“代號?什麼代號?”金魚一定這麼問的。
“他們的代號是五號、十五號、二十五號。”王老先生說:“和我派去殺葉開的六號、十六號、二十六號,隻差一號。”
“為什麼他們隻差一號?”
“因為他們每一個人和我派去殺葉開的那三個人都分別有很多相同之處,不但性格相同,身世相同,連劍法的路子都差不多。”王老先生說。
“你要他們在這裏做什麼?”
“我要他們在這裏待命。”王老先生說:“隻因為我要他們去殺一個人。”
“殺誰?”
王老先生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他又按動了另一個秘密的鈕,開啟了另一個秘密的門,門後也是一條很長的水晶通道,然後才麵對著“五號”。
“你一直往前走,走到盡頭處,也有一道門,門是虛掩著的,有個人就坐在門後,隻要一開門就可以看見他。”王老先生說:“我要你去殺了他。”
“五號”也和王老先生其他的屬下一樣,隻接受命令,從不問理由,他當然更不會問王老先生要他去殺的這個人是誰?
“是。”他隻說:“我現在就去。”
說完這句話,他就已經像一支箭一般的竄進了那條燦爛的水晶通道裏。
他的行動矯健而靈敏,隻不過顯得有一點點的激動而已。連蒼白的臉上都已因激動而現出了一點紅暈,呼吸好像變得比平常急促一些。
這是人們最後一次看到他的樣子。
他一竄進那條水晶通道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現在每個人都已經知道他不會活著回來了,連金魚都這麼認為,因為他已經去了很久很久。
通常像他們這樣的人,無論是殺人或是被殺,都不必這麼久的。
在這麼長久的時間裏,無論什麼事都應該已經有了結果。
死。
這就是唯一的結果。
沒有人開口說,也沒有人的臉上露出一點兔死狐悲的傷感。
並不是因為他們無情,而是這根本就不是件值得悲傷的事。
——每個人都會死的,何況是他們這種人。
——上對他們來說,“死”就好像是個女人,一個他們久已厭倦了的女人,一個他們雖然久已厭倦卻又偏偏無法舍棄的女人,所以他們天天要等著她來,等到她真的來時,他們既不會覺得驚奇,更不會覺得害怕。
因為他們知道“她”遲早一定會來的。
——對於這種事,他們幾乎已完全麻木。
王老先生居然又等了很久。
也不知是出於他對一個人生命的憐憫,還是因為他對死亡本身的尊敬和畏懼,王老先生的臉色遠比另外兩個人和金魚都嚴肅得多。
他甚至還在一人水晶盆裏洗了他那雙本來已經非常潔淨的手,然後才在一個水晶爐裏燃上一炷香,然後才轉向“十五號”。
“我要做的事,一定要做成。”王老先生說:“五號做不成,現在隻有讓你去做。”
“是。”
“十五號”立刻接下了這個命令,他一直在控製著自己,一直控製得很好,可是在接下這個命令之後,他的身體,他的臉色,還是難免因激動而有了改變。
一些很不容易讓別人察覺到的改變,然後才開始行動。
開始時,他的行動很緩慢,謹慎而緩慢,他先開始檢查他自己。
他的衣服、他的腰帶、他的鞋子、他的手、他的劍,他拔出他的劍,又放進去,又拔出來,再放進去,直到他自己認為每一樣東西都很妥當,直到他自己認為已經滿意的時候,他才掠進那條燦爛的水晶通道。
他的行動也同樣矯健靈活,而且遠比“五號”更老練,可是他一樣也沒有回來。
這次王老先生等得更久,然後才用水晶盆洗手,在水晶盆裏燃香,而且居然還在歎息。
他麵對“二十五號”時,臉上的表情更嚴肅,發出的命令更簡短。因為他知道,對“二十五號”這種人來說,任何一個多餘的字都是廢話,他隻說了兩個字:“你去。”
“二十五號”默默地接下了這道命令,連一個字都沒有說。
他當然不會像“五號”那樣,一接下命令就立刻像火燒眉毛一樣開始。
他也沒有像“十五號”那樣先檢查他的裝備是否利落,再檢查他的劍是否順手。
已經有兩個人一走入這條燦爛的通道後,就永不複返,這兩個人都是殺人的人,都是使劍的高手。
這兩個人都是他的夥伴,他已經跟他們共同生活了很久,他知道他們都不是容易對付的人,但是他們兩個在一進入這條水晶通道後,就沒有任何消息了。
可是“二十五號”接下這個要命的命令之後,就好像接到一張別人請他去吃飯的貼子一樣。
而且是個很熟的朋友請他去吃家常便飯。
二
水晶通道還是那麼的晶瑩燦爛,還是那麼的靜,聽不到一點聲音,看不見一點動靜。
就像是一條上古洪荒時的世蟒,靜靜地吞噬他兩個人,連咀嚼的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二十五號”已經準備走進去了,他的神情還是那麼鎮靜,非但臉色沒有變,也沒有一點準備的動作。
他走得不快也不慢,看起來也好像是要到附近的老朋友家裏去吃便飯一樣。
現在他已經走到通道的入口,無論誰都認為他會一直走進去的,可是他卻忽然停了下來,慢慢地轉過身,抬起頭,凝視著王老先生。
他的眼睛裏完全沒有表情,也沒有感情,可是他居然開口說話了。
“我八歲學劍,十三歲時學劍未成,就已學會殺人。”他的聲音平凡單調:“而且我真的殺了一個人。”
“我知道。”王老先生又露出那種很慈祥的笑容:“你十三歲的時候,就已將你家鄉最凶橫的陸屠戶刺殺於當地最熱鬧的菜市口。”
“可是我這一生中殺的人並不多。”二十五號說:“因為我從不願惹事生非,也從來沒有跟別人結仇。”
“我知道。”
“最主要的是,我根本就不喜歡殺人。”
“我知道。”王老先生說:“你殺人隻不過為了要活下去。”
“我殺人隻不過是為了要吃飯而已,每個人都要吃飯,我也是人。”二十五號淡淡地說:“為了吃飯而殺人雖然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是另外還有一些人為了吃飯而做出的事,比我做的事痛苦,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