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剛才還在大門說話的聲音,現在卻已到了扇小門後麵的小屋裏,道:“趙大胡子多留兩成回去治傷,其餘的也改成三七分賬,先交賬的先走。”
坐在後門口的一個年輕人立刻搶先進去,道:“這半年來我做了十三票買賣,總共有三千五百兩,可是吃喝嫖賭,已經花了一半。”
那聲音帶笑道:“你這小子倒還真會花錢。”
年輕人道:“剩下的我已全都帶來,可以全都交給你老人家。”
那聲音道:“不夠的呢?”
年輕人道:“你說怎麼辦,我就怎麼辦。”
那聲音道:“好,有種,看在你還算老實,我隻要你這點東西抵數。”
年輕人走出來的時候,臉上鮮血淋漓,左麵上一塊皮,已被削了下來。
轎子忽然在前麵停下,老皮忽然從前麵大步奔過來,他平常走路都是四平八穩,很有氣派,很少有人看見他跑得這麼急。
小馬道:“你見了鬼?”
老皮道:“鬼雖然沒見到,人倒看見不少。”
小馬道:“什麼人?”
老皮道:“章長腿。”
小馬皺起了眉:“他在哪裏?”
老皮道:“就躺在前麵的路上。”
張聾子道:“躺在路上幹什麼?”
老皮道:“你知不知道那個老太婆開的破酒店?”
張聾子知道,小馬也知道,這條路他們都走過不止一次。
老皮道:“我走到那裏的時候,他正從老婆婆的店裏飛出來,一下子跌在路上,躺了下去。”
小馬道:“然後呢?”
老皮道:“然後他就不再動了!”
小馬道:“為什麼不動?”
老皮道:“因為他現在已沒有腿。”
小馬又皺起了眉。
章長腿的追風奪命無影腳,他是知道的。能夠讓章長腿變成沒有腿的人,江湖中並不多。
小馬道:“現在還有些什麼人在老婆婆的那破酒店裏?”
老皮道:“還有七八個!”
小馬道:“有沒有我們認得的?”
老皮道:“有一個!”
小馬道:“誰?”
老皮吞了下口水,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剛吞下五斤黃酒。
小馬的眼睛卻亮了,道:“是不是常老刀?”
老皮點點頭,臉上的表情好像又吞下個發了黴的臭雞蛋。
小馬卻高興得跳了起來,比剛從垃圾堆裏找個活寶貝還高興。
老皮搶著道:“你要找他來,我就走。”
小馬道:“你能往哪裏走?”
老皮道:“要我留下,你就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小馬道:“你說。”
老皮道:“叫他離得我遠遠的,愈遠愈好。隻要他走近我一丈之內,我就算逃不了,至少總可以一頭撞死。”
小馬笑了。
轎子的簾子已掀起一條線,一雙美麗的眼睛正在看著他們:“常老刀是什麼人?”
小馬道:“常老刀也是個皮匠。”
藍蘭的眼睛眨了眨,道:“是個什麼樣的皮匠?”
小馬道:“是個剝皮的皮匠。”
店裏七個人已隻剩下兩個。
兩個本來很有威風的江湖好漢,現在卻好像待宰的羔羊般坐在那裏,愁眉苦臉,唉聲歎氣。
棉布簾子裏的人已經在問:“你們兩位為什麼還不進來?”
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好像都想讓對方先進去,好像明知道一進去就得挨宰。
簾子裏的聲音更冷,道:“你們是不是要我親自出去請?”
一個年紀比較輕的,終於鼓起勇氣站起來。
年紀大的卻拉住了他,壓低聲音,道:“這次你交不了賬?”
年輕的點點頭。
年紀大的道:“還差多少?”
年輕的道:“差得多。”
年紀大的歎了口氣,道:“我也不夠,也差得多。”
他忽然咬了咬牙,從身上拿出疊銀票,道:“加上我的,你一定夠了,這些你都拿去。”
年輕的又驚又喜,道:“你呢?”
年紀大的苦笑道:“快也是一刀,慢也是一刀,反正我已是個老頭子了,我……沒關係。”
年輕的看著他,顯得又感動、又感激,忽然也從身上拿出疊銀票,道:“加上我的,你一定也夠了,你拿去。”
年紀大的道:“可是你……”
年輕的勉強笑了笑,道:“我知道你還有老婆、孩子。反正我還是光棍一條,我沒有關係!”
兩個人眼睛裏都已有熱淚盈眶,都沒有發現大門外已多了一個人。
小馬正在門口看著他們,好像也快被感動得掉下眼淚來。還沒有開口,簾子裏的人已經在破口大罵:“王八蛋、王八羔子、兔崽子、媽那個巴子、操那娘、日死你先人板板、操你媽、丟你老母、幹你娘。”
這一罵,已經包括了九省大罵,甚至還包括了遠在海隅的台灣罵。
一個冷酷、冷漠、冷靜的人,忽然會這麼樣開罵,已經令人很吃驚。
最令人吃驚的是他最後一句話。
“你們兩個龜孫子快給我滾吧,滾得愈遠愈好,滾得愈快愈好。”
年紀大的和年紀輕的兩個人全都怔住,不是害怕得怔住,是高興得怔住。
他要他們滾,簡直比一個人憑空送他們兩棟房子還值得高興。
簡直比天上忽然掉下兩個大餅來還讓他們高興。
這種高興的程度,簡直已經讓他們不敢相信。
小馬相信。
小馬了解這個人。
小馬道:“他讓你們走,你們還不走?”
兩個人直到現在才看見小馬,年紀大的吃吃問:“他真的讓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