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酒樓裏燈火輝煌。
剛來的那兩個夥計,正在擺杯筷,另外七個濃妝少女,一排坐在靠椅上,有的竊竊私語,有的在想心事。
拆房子的人還沒有來,柳長街卻來了。
孔蘭君叫他千萬別輕舉妄動,千萬別到這裏來。
他偏偏要來。
他做事一向有自己的法子。
看見他走進來,每個人全都怔住--這個人好像不是他們在等的人。
除了他們在等的人之外,別的人本不該來的。
柳長街卻好像完全不知道這回事,大搖大擺地揚長而入,在他們剛擺好杯筷的位子上坐下,道:“先來四個冷盆,四個熱炒,再來五斤‘加飯’。”
“加飯”也是杭州的名酒,據有經驗的人說,比“善釀”還過癮。
夥計怔在旁邊,也不知是去倒酒的好,還是不去的好。
這根本不是普通的酒樓,但柳長街卻硬是要將這裏當作普通的酒樓,而且還在向那七個大姑娘微笑著招手,道:“快來,全部來陪我喝酒,男人喝酒的時候若沒有女人陪著,就好像菜裏沒有放鹽一樣。”
大姑娘們你看我,我看你,也全都怔住。
柳長街道:“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們怕什麼,快過來。”
隻聽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響起,一個人嬌笑著道:“我來了!”
笑聲響起的時候,還在門外很遠的地方,等到三個字說完,她的人果然已來了,就像是一陣風,忽然間飄了進來,忽然間就已坐在柳長街旁邊。
來的當然是個女人,而且還是個很美的女人,不但美,而且媚,尤其是一雙眼睛,簡直已媚到人的骨子裏去。
隨便你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她從頭到腳都是個女人,每分每寸都是女人。
柳長街看著她,忽然笑道:“我是要女人來陪我喝酒的。”
這女人媚笑道:“你看不出我是個女人?”
柳長街道:“這麼樣我看不出。”
這女人道:“要怎麼樣你才看得出?”
柳長街道:“要脫光了我才看得出。”
這女人臉色變了變,又吃吃地笑了。
隻聽門外一個人道:“看來這位朋友對女人的經驗一定很豐富,假女人是萬萬瞞不過他的。”
兩句話剛說完,屋子裏忽然又多了五個人。
一個臉色慘白,服飾華麗,胡子刮得很幹淨,眼角卻已有皺紋的中年人,果然就是“小五通”唐青。
一個鐵塔般的和尚,當然就是鐵和尚。
“鬼流星”單一飛和“勾魂”老趙,全都又病又老,帶著三分鬼氣,七分殺氣。
令柳長街想不到的是,李大狗居然是個斯斯文文的小夥子,隻不過滿臉都是傷疤,耳朵也掉了半個。
胡月兒果然沒有猜錯,連一個都沒有猜錯。
但柳長街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一共隻說出了六個人,並不是七個。
現在來的人也隻有六個。
還有一個人是誰?
胡月兒為什麼沒有說?
這人為什麼沒有來?
五個人裏,隻有唐青臉上帶著微笑,剛才說話的人,顯然就是他。
柳長街也笑道:“閣下對女人的經驗,隻怕也不比我差的。”
唐青道:“你認得我?”
柳長街道:“若是不認得,又怎麼知道閣下對女人的經驗也很豐富?”
唐青的臉色變了變,厲聲道:“你是來找我的?”
柳長街道:“我是來喝酒的。”
唐青道:“特地到這裏來喝酒的?”
柳長街道:“不錯。”
唐青冷笑道:“山下的酒館不下千百,你卻特地到這裏來喝酒!”
柳長街道:“我喜歡這個地方,這地方是新開的,我正好是個喜新厭舊的人。”
鐵和尚忽然道:“我正好不喜歡喜新厭舊的人。”
柳長街道:“你喜歡什麼?”
鐵和尚道:“我喜歡殺人,尤其喜歡殺你這種喜新厭舊的人。”
這和尚本就是凶眉惡眼,滿臉橫肉,此刻臉色一變,眼睛裏殺氣騰騰,看來更可怕。
柳長街卻笑了,微笑著道:“所以你一定很喜歡殺我。”
鐵和尚道:“你猜對了。”
柳長街道:“你為什麼還不過來殺?”
鐵和尚已開始走過去。
他身上也全都是鋼鐵般的橫肉,走路的姿態就像是個猩猩。
他的腳步很沉重,很穩,每走一步,地上都要多出個腳印。
這和尚的硬功的確不錯,十三太保橫練的功夫,說不定真的已練到刀砍不入的火候。
柳長街手裏卻連把切菜刀都沒有。
唐青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在看著個死人一樣。
那些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們,都已嚇得發抖。
走了四五步,鐵和尚全身骨節突然開始“咯咯”的響。
他顯然已將全身的功力全部發動,這出手一擊,必定勢不可當。
但是他還沒有出手,那斯斯文文的小夥子,突然向柳長街撲了過來。
他一雙眼睛裏已突然充滿了血絲,張開了嘴,露出了一排白森森的牙齒,看來竟似真的已變成了條瘋狗,像是恨不得一口咬斷柳長街的咽喉。
柳長街竟似沒有看見他。
忽然間,他的人已撲在柳長街身上,一雙手似已扼住了柳長街的脖子。
隻聽“嚓”一聲,聲音很奇怪。
柳長街還是坐著沒有動。
李大狗也沒有動,一雙手還是扼在柳長街脖子上,可是他自己的頭卻已突然軟軟地歪了下去,眼睛凸出,臉上露出種奇怪的表情。
其後鮮血就突然從他嘴裏噴了出來。
血並沒有噴在柳長街身上。
他的人忽然間已遊魚般滑走,從那個女人身旁滑了過去。
李大狗倒下時,正好倒在這假女人身上。
這假女人居然沒有閃避,也跟著他一起倒下,而她一張臉上,也帶著種說不出有多麼奇怪的表情,一雙媚眼也已凸了出來,死魚般凸了出來。
兩個人的臉對著臉,眼睛對著眼睛,倒在地上動也不動。
兩個人的身子都已冰冷僵硬。
唐青的臉也已變成死灰色,他看得出這兩個人都已死了。
但他卻沒有看見柳長街出手。
沒有人看見柳長街出手。
他殺人時,好像根本用不著動作。
鐵和尚的腳步已停頓,青筋凸出的額角上,冷汗已流下。
他喜歡殺人,也懂得怎麼樣殺人。
所以他比別人更恐懼。
柳長街在歎息,歎息著道:“我說過,我不想殺人,我是來喝酒的。”
唐青道:“可是你一下子就殺了兩個。”
柳長街道:“那隻因為他們要殺我,我也並不想死,死人沒法子喝酒。”
勾魂老趙忽然道:“好,喝酒,我來陪你喝酒。”
一壺酒擺在桌上。
勾魂老趙先替自己倒了一杯,又替柳長街倒了一杯,舉杯道:“請!”
他自己先一飲而盡。
兩杯酒是從同一個酒壺裏倒出來的。
柳長街看著麵前的一杯酒,又笑了笑,道:“我專程來喝酒,並不想隻喝一杯。”
勾魂老趙道:“喝了這杯,你還可以再喝。”
柳長街道:“喝了這杯,我就永遠沒法子再喝第二杯了。”
勾魂老趙冷笑道:“難道這杯酒裏有毒?”
柳長街道:“酒本來是沒有毒的,毒在你的小指甲上。”
勾魂老趙的臉色也變了。
他替柳長街倒酒時,小指甲在酒裏輕輕一挑,他的動作又輕巧、又靈敏,除了他自己外,別的人本來絕不會知道。
可是柳長街已知道。
柳長街看著他,微笑道:“你喝的酒裏本來也沒有毒的。”
勾魂老趙忍不住問:“現在呢?”
柳長街道:“現在是不是有毒,你自己心裏應該知道。”
勾魂老趙的臉已突然發黑,突然跳起來,嘶聲大吼:“你……你幾時下的手?怎麼下的毒?”
柳長街淡淡道:“我算準了你要用這隻酒杯,所以你去拿酒時,我已在杯子上下了毒,這手法其實很簡單,你也應該會的。”
勾魂老趙沒有再開口,他的咽喉似已被一條看不見的繩索絞住。
然後他的呼吸就已突然停頓,倒在地上時,整個人都已扭曲。
柳長街歎了口氣道:“我不喜歡殺人,卻偏偏叫我殺了三個,喜歡殺人的,卻偏偏站在那裏不動。”
鐵和尚一句話都沒有說,突然轉過身,大步飛奔了出去。
胡月兒說的不錯。
最喜歡殺人的,往往也就是最怕死的人。
柳長街說的也不錯。
這和尚就因為怕死,所以才要練那種刀砍不入的笨功夫。
等到他發現別人不用刀也一樣可以要他的命時,他走得比誰都快。
鬼流星走得也不慢。
事實上,他退走的時候,那種速度的確很像流星。
唐青卻沒有走。
柳長街看著他,微笑道:“閣下是不是也想來試試?”
唐青忽然笑了,道:“我也不是來殺人的,我也是來喝酒的。”
柳長街道:“很好。”
唐青道:“我對女人的經驗也很豐富,也是個喜新厭舊的人。”
柳長街道:“好極了。”
唐青笑道:“所以我們正是氣味相投,正可以杯酒言歡,交個朋友。”
他微笑著走過來,坐下:“何況這裏不但有酒,還有女人。”
柳長街道:“酒的確已足夠我們兩個人喝的了。”
唐青笑道:“女人也已足夠我們兩個人用的。”
柳長街道:“女人不夠。”
唐青道:“還不夠?”
柳長街道:“這裏的女人雖然已夠多,卻還不夠漂亮。”
唐青大笑,道:“原來閣下的眼光竟比我還高。”
柳長街忽然道:“其實這些女人也不能算太醜,隻不過,還不夠引人相思而已。”
唐青臉上的笑容突然凍結,吃驚地看著柳長街,甚至比剛才看見柳長街殺人於無形時還吃驚。
他終於明白了柳長街的意思,但卻想不到這人竟有這麼大的膽子。
柳長街忽然以筷擊杯,曼聲而歌:
隻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
幾番幾思量,還是相思好,還是相思好……
唐青深深吸了口氣,勉強笑道:“閣下特地到這裏來,就為了要尋找相思?”
柳長街歎道:“這世上還有什麼比相思更好?”
唐青道:“沒有了。”
柳長街道:“當然沒有了。”
唐青眼珠子轉了轉,詭笑道:“隻不過,在下也有條歌,想唱給閣下聽聽。”
柳長街又歎了口氣道:“聽男人唱歌,實在很無趣,隻不過嘴是長在你自己臉上的,你若一定要唱,就唱吧。”
唐青居然真的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