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不找個媳婦呢?”我說。
“一個人倒清靜。”他笑了,又問我,“你說呢?”
飯後,我便一個人到後邊的坡堰村子去了。這村子確實不小,但房屋極不規律,沒有兩家是一排兒蓋的,由下往上,一家比一家高。村裏沒有一條端端的街,也沒有一條平平的路,都是從這家到那家,一條仄路,斜著朝上,或斜著往下。我在村子裏轉了幾轉,人們都拿眼睛好奇地盯我。我發現村裏穿黃軍衣、黃軍鞋的,戴黃軍帽的人很多,便向幾位正聊天的人打聽,他們就一哄笑了。
“我們這裏有兵種哩!”
“兵種?”
“你看見最上頭的那個門樓嗎?”一個人用嘴努著,“那是孫家二爺,七個兒子,都當過兵,到了孫子輩,又當了三個。”
我有些吃驚:這孫家人口好旺,出了這麼多軍人?!“那河下的寧家,不是也出過個兵嗎?”
“他算什麼兵?看管了幾年犯人!回來還是個農民,連媳婦都丟了。”
這些人說起來,興趣倒來了,似乎談論別人的不幸和愚蠢,最能開心。我便也從中知道了這複退軍人家底是全村最薄的。孫家有個叔父在大隊當領導,那幾年招兵,孫家每年要走一個,三四年回來,就都安排了,有在縣飲食公司的,木材檢查站的,交通局的,汽車隊的……都發了財,日子過得人模狗樣的。這姓寧的老漢看得眼紅,就糶了五鬥包穀,給孫家那個叔父送禮,好歹讓兒子當了兵。這兒子未穿軍衣前,在隊裏燒炭場,終日人比炭黑,長到二十七,媳婦找不下,剛一換上軍衣,就有三個媒人來提親,結果選中了一門,三下五除二,見麵,看家,訂了百年相好,臨到部隊前一天,丈人、丈母和那寶貝女子來家送行,吃了喝了,臨走拿了三身衣服,五十元錢。沒想到了部隊,三年複員,小夥沒有得了國家的事幹,那女的便鬧著又退了婚。寧家父母一口氣窩在肚裏,氣最軟,氣又最硬,積成癌症,不上一年就都眼睛不合地去了。
“現在再沒有個提親的?”我問。
“給他認門豬親!他被八指腳迷住了,不三不四的,誰家黃花少女肯嫁了他?”
“八指腳?”
“是個人,破鞋,鬼狐狸兒變的,見了男人就走不動啦!”
“放你娘的狗屁!”一句末了,半空裏火爆爆罵了一聲。我和那聊閑話的人都嚇呆了,仰頭一看,三丈遠的一家小院裏,有一棵桶粗的核桃樹,樹丫上爬著一個女人,一邊用長杆子磕打著核桃,一邊朝這邊罵,我認出正是清早推碾的那女人。
“我就罵了你,破鞋!”那男的跳起來,“你害死了我們田家的人,又去勾引人家姓孫的,你怎麼不就去給孫家鋪床暖被?你現在又給寧家騷情,看他姓寧的就敢要了你?!”
那女人氣得嘴臉烏青,摘了青皮核桃朝這邊打來,那男的也從地上撿了石頭瓦片往樹上打,兩廂一時如下了冰雹。我一看大事不好,飛似的跑下村子,直奔複退軍人家。他一聽,便抄了一根扁擔衝出了門,卻在院中,將那扁擔在捶布石上摔斷了,使勁地打自己。我以為他是氣瘋了。他卻“哇”地一聲哭了個死去活來。
直到這天晚上,複退軍人才一五一十告訴我實情。原來這女人是個寡婦,第一個姓田的丈夫好吃懶做,脾性又特別壞,三天兩頭和她打鬧,她就和孫家一個當兵的暗中好起來。有一年,那當兵的回家探親,她去孫家和那男的說了半宿話。她丈夫後來知道,將她一頓好打,又要剁一個指頭讓吸取教訓,她跪下求饒,那時她人聰明俊俏,正在大隊業餘宣傳隊演戲,說剁了指頭怎麼上台啊,丈夫竟剁了她一個腳指頭。那丈夫也是鬼迷了心,剁了她的,又持刀去尋著那當兵的,也逼著剁了一個腳指頭。結果被抓了牢獄,一個月裏,又染了重病,死在牢裏。她依然癡情那孫家當兵的,但人家一複員,在縣汽車隊開了車,看中了本單位一個打字員,就把她甩了。從此她聲名掃地,幾年裏再也抬不起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