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摸魚捉鱉的人(2 / 2)

他很是感激,好像這一元錢不是他以魚賣得的價錢,而是我施惠他的。他話多起來,說這河裏魚鱉很多,他們以前全是捉魚鱉去玩,那鯰魚最難捉,必須用中指去夾,要不就一下子溜脫,別小看那一斤重的魚,在水裏的力氣不比一個小狗好對付。又說鱉是有窩的,發現窩了,一叉下去,就能紮住。中午太陽好的時候,鱉就爬出河來曬蓋,要打翻它,要不那龜頭出來,會咬住人不放,如何打也不肯鬆口,必須等到天上打響雷,或者用刀剁下那頭來。他又說,後來城裏的人喜歡吃這些亂七八糟東西,他們就有了掙錢的門路。

“我們忘不了城裏人的好處!是他們舍得錢,才使我們能有零花錢了。”

我說,話可不能這樣說,應該是你們養活了城裏人。不是你們這麼下苦,城裏人哪兒能吃到這些鮮物兒?他不同意我的觀點,和我爭辯起來,末了就笑了:“城裏人什麼都吃!是不是死貓死狗的吃多了,口臭了,每天早上才刷牙啊?”我哈哈笑了。

“真有趣!”我說,“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四了。你看著老吧,其實是三十三,七月十六日才過生日。”

“孩子幾歲了?”

“我還沒結婚呢。”

沒結婚?我不敢再問了。因為在山地,三十多歲的人沒有結婚,是一件十分不體麵的事,如同有了天大的短處,一般忌諱讓人提起的。

“其實,媳婦是在丈人家長著呢。你說怪不,我們村的媳婦,有的在一條巷子裏,有的在幾百裏的地方,婚姻是天生一定的,這我是信了!”

“你的那位對象住在哪兒呢?”

“我不知道,我想她很快就給我來信了。”

我不明白他這是什麼意思,再問時,他掉頭走了。走到那個石頭上,就從懷裏掏出一個酒瓶,看了看,輕輕丟進河水中去了。

“你怎麼把酒瓶丟在河裏?”我大聲問道。

“它不會摔破的。”

“裏邊有酒嗎?”

“沒有。”

“你丟那幹啥?”

“給媳婦的……”

“給媳婦?”我“嘎”地笑了,“給王八媳婦?”

他突然麵對著我,怒目而視,那一張醜陋的臉異常凶惡。我立即意識到自己的過錯,使他感到了自尊心的傷害吧?

“你才娶王八媳婦!我那媳婦說不定還是城裏人哩!”

他恨恨地說著,轉身回去了。

我終於明白到這是怎麼一類的人物了。在商州,娶媳婦是艱難的,因為彩禮重,一般人往往省吃儉用上十年來積攢錢的,而這個捉鱉者,靠這種手藝能賺得幾個錢呢?又長得那麼難看,三十三歲自然是娶不上媳婦了。但他畢竟是人,是個精力充沛的男人,性欲的求而不得將他變得越發醜陋,性格越發古怪了。

但是,到了第四天,他突然見了我,還是笑著打招呼,還讓同他一塊兒來的三個孩子向我問好。

“你到上邊那大石崖下去過嗎?”他說。

“沒有。”

“那裏水好深,魚才多哩。你要陪我去,我一定送你幾條魚。”

我隨他往上走。河灘上,走一段,一個大水池,水是從河底和北邊山底浸流彙集的,水很深,下麵是綠藻,使整個池子如硫化銅一樣。走到大石崖下,水黑油油的,看不見底,人一走近卻便倒出影來。他讓我和三個孩子從下邊不停地往河裏丟石頭,一邊丟,一邊往上走,說是這樣就把遊魚趕到那深潭去了。三個孩子丟了一陣,便亂丟起來,他大聲罵娘,再就揪住一個,摔在沙灘上,喝令他滾遠!那孩子害怕了,不敢言語,卻不走。於是,他吼道:“還亂投不?”

“不啦!”那小孩說,“我嫌從下邊投累……”

“嫌累的滾蛋!”

那兩個孩子就討好了:“我不累!我不累!”

等石頭丟到潭邊,他從懷裏掏出一個酒瓶,在裏邊裝上黃色炸藥,把雷管、導火索裝好,口上糊了河泥,然後點著丟進潭中。孩子們嘩地向後跑,站在遠遠的地方,趴在沙石上,膽大的,又探頭探腦朝河邊走……

“咚!”驚天動地一聲響,幾十丈高的水柱衝天而起,恰好一陣風過,細沫般的水珠刷刷刷斜落下來,淋得我們渾身都濕了。大家叫著,笑著,擁到河邊,河裏泛著濁浪、泡沫,卻並未見魚肚子朝上漂起來。我失望地說:“沒有,咳,連一個小魚兒也沒有。”他說:“甭急!漂上也行。我等著你的信。”

我看著這封真誠而有趣的求愛信,竟再沒有嘲笑和厭惡起這位醜陋的摸魚捉鱉人了。但我是個男人,又是個異地的遊客,我隻好小心翼翼地將信裝進酒瓶,蓋上油紙包著的木塞,按好鐵蓋,輕輕放進河裏去了。

我站起來,遠遠看見就在河的上遊,那個求愛者正在河灘跑著,是不是又捉住了一隻鱉或者一串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