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愛與金錢使人鋌而走險(3 / 3)

願尊貴的老爺心靜身強,而後我才能長生不死。

尊貴的老爺:阿爾梅特薩斯在酒泉一切順利,阿爾薩斯在姑臧也一切順利。

……有一百名來自薩馬爾幹的粟特貴族現居黎陽,他們遠離自己的鄉土孤獨在外,在□城有四十二人。我想您是知道的。

您是要獲取利益,但是,尊貴的老爺,自從我們失去中國內地的支持和幫助(注:中國內地正處於西晉的永嘉戰亂),迄今已有三年了。在此情況下,我們從敦煌前往金城,去銷售大麻、紡織品、毛氈,攜帶金錢和米酒的人,在任何地方都不會作難,這期間我們共賣掉了X+4件紡織品和毛氈。對我們來說,尊貴的老爺,我們希望金城至敦煌間的商業信譽,盡可能地長時期得到維持,否則,我們寸步難行,以致坐而待斃。

……

尊貴的老爺,我已為您收集到成捆的絲綢,這是屬於老爺的。不久,德魯菲斯浦班達收到了香料,共重八十四司他特,對此曾作有記錄。但他未寫收據,您本應收到它的,但這惡棍將記錄給燒了……這些錢應該分別開來,您知道,我還有個兒子,轉眼之間,他會長大成人,如果他離家外出,除了這筆錢之外,他將得不到任何其他的幫助,納尼司巴爾老爺定會盡力成全這件事的。他有了這筆錢,就能成倍地賺錢。如果這樣,對我來說,您就是像救命於大災大難中的神靈一般的恩人,在兒子成年娶妻以後,仍讓他守在您的身邊。

另外,我已派範拉茲美去敦煌取三十二袋麝香,這是我個人買的,現交給您,收到後,可分為五份,其中三份歸我兒子,一份歸皮阿克,一份歸您。

我念完了粟特人的這封信後,知道了當年這條路上熙熙攘攘往來的商人是怎麼生活的,也知道了這個漢時稱做姑臧也稱做涼州的武威在西路上如何的顯赫,一時引發了曾經歌詠過的岑參的《涼州館中與諸判官夜集》:彎彎月出掛城頭,城頭月出照涼州。涼州七城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琵琶一曲腸堪斷,風蕭蕭兮夜漫漫。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別來三五春。花門樓前見秋草,豈能貧賤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幾回,鬥酒相逢須醉倒。涼州的格局是闊大的,氣氛也極安定,說人聚會於花門樓,一曲琵琶卻是腸要斷了,喝醉在地,是真要“一生大笑”呢還是借酒消愁,愁更愁了?近兩千年前的姑臧城裏的那個夜晚我想是一個夜晚――納尼班達在寫著信,燭光跳躍在他那瘦削的額頭和滿是胡須遮掩的狡黠的嘴角,他想到他的兒子是流淚了。於是,我推測著被匈奴囚禁了十多年的張騫逃脫後在繼續往西去的路上,是如何在念叨著被丟棄的與匈奴女生下的兒子的名字;推測著那個逐放在北海的漢使節蘇武看見了老牛舔犢,又如何想到長安城裏的嬌妻幼子,肝腸一節節地碎斷。人是活一種親情的,為了親情去功名去賺錢走上這條路,這條路卻斷送了親情,但多少人還是要上路,這如同我們明明知道終有一天要死,卻每日仍要活得有滋有味。

西路的沿途,很少能見到大片的村莊,常常是在一處沙梁之後,白楊樹叢旁,突然地就站著幾個大人和孩子看著我們的車輛呼嘯而過,使你生滿疑竇,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裏鑽了出來?大人們差不多是滿頭是臉滿臉是頭的那種,孩子們卻如花一樣的鮮嫩,然後在汽車帶起的塵霧裏消失。或許,我們的車就停下來,要銳聲地鳴著喇叭,因為又一戶轉場牧民所趕動的羊群和牛覆蓋了一段公路。牧人在急促地吆喝著,吆喝聲中充滿了對我們的歉意,騎在馬上的婦女已經下來,弓著腰將牧羊狗夾住在雙腿之間,狗向我們齜牙咧嘴地吠一聲,她就用手在狗頭上打一下。但另一匹馬背上的兒子卻默然地看著我們,羊群和牛通過了公路,公路上落上了一層黑豆似的糞蛋,兒子的脖子扭成了四十度還在看我們。我永遠記住了這一雙白多黑少的大眼睛,總覺得它在向我們窺視,以致多少個夜晚睡在旅館都要將窗簾拉嚴,疑心那眼睛已變成了星星就在室外的樹梢頂上。

宗林實在是希望能跟蹤了一戶牧民一天或者數天,拍攝一套他們生活狀態的照片,“隻要讓我拍,絕對會得一個攝影大獎的!”他反複強調著,但這是不可能了,因為老鄭已聯係好了前一站的住宿,而且我上了火,牙疼得半個腮幫已腫起來,極需要尋到一個有醫院的城鎮。慶仁說,農民牧民漁民的生活方式還不大致一個樣嗎,你回去到陝南的山區,專門拍一個村莊從早上到晚上的活動紀實片,什麼都知道了。我也附和:這就像你要想了解怎樣給佛上香,就看看自己如何吸煙便行了――燒香供佛,吸煙自敬嘛!宗林嘟嘟囔囔了一陣,沒脾氣了,卻附過身來要為我治牙病。他在我耳朵下的穴位掐,牙暫時不疼了,疼的倒是耳朵,等到耳朵的疼過去了,牙又開始疼。他輕聲說:你想想她。我瞪了一眼。他又說:記住,你想她的時候,正是她在想你。我罵道:我病了難道她也病了?!口裏這麼罵,心裏卻真的想到了她,就那麼將頭枕在宗林的腿上,任他一邊輕按著耳下的穴位一邊說:讓平凹牙疼,牙是咬了你娘的×了?!我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但車過了星星峽,他把我推倒在了車裏。

車過星星峽的時候我是在迷糊著,再行了百十裏地,我們似乎是進入了月球,山全成了環形山,沒有一株樹,沒有一棵草,更見不到一隻鳥。車在一個山包轉彎處遇著了幾輛手扶拖拉機,先是誰也沒留意,慶仁驚叫了一聲“金娃子!”金娃子就是淘金人。宗林當時就讓停車要拍照,老鄭的意思是車繼續開,遠遠超過了拖拉機,停下來再拍攝,一是可以拍攝得詳盡,二是不至於驚嚇了人家。車就急駛狂奔了一陣在一片如魔鬼城的地方停下來。這一切我都是不知道的。等下了車,到處是灰白色,用腳踩踩,卻硬得疼了腳,原來是如石板一樣的堿殼子。小路對著天空伸懶腰,浩歎著天上如果有一隻蒼鷹,這裏就是最雄渾的地方了。我說都拉拉屎吧,一拉屎蒼蠅就來了――在那時,想想有個蒼蠅,蒼蠅也是非常可愛的――但屎拉下了,並沒有蒼蠅出現。這時候,三輛手扶拖拉機一前一後開了來,第一輛已經開了過去,我才發現第二輛上堆放著鐵桶、木架、被褥,被褥中間坐著三個人,兩個男人,一個女人,都形如黑鬼。我當然醒悟這是淘金者,但祁連山脈裏哪兒有金礦,這些淘金人又是哪兒人,從哪兒來要往哪兒去呢?在張掖住店的那個晚上,窗外有著嗚嗚的風,隔壁房間裏成半夜的有著床板咯吱聲和女人的顫音,害得我浮躁了一夜,天亮坐在走廊要看看那是一對什麼男女,如此驢馬精神?但男的形象卻並未令我反感,因為他說話鼻音重,是個陝北人,前去搭訕了,才知他是金客(從此懂得淘金的叫金娃,收買金貨的叫金客)。他並不避諱我,說那女人並不是他的老婆,但他一直愛她,愛得心疼。女人的丈夫也是他的同鄉,因偷割電線電纜去賣銅賣鐵,被逮捕了在新疆勞改,勞改中就病死了。女人一定要來把丈夫的屍首運回去,埋葬在其父母的墳地裏,說為丈夫的墓都拱好了,拱的雙合墓,她將來死了就也睡到右邊的墓坑裏。他是在新疆做金客的,當然就陪了她,他有錢可以讓她坐一趟飛機,但那樣陪她的時間短,他就和她坐了火車。勞改場裏病死的人是埋在一片沙窩子裏的,等他們去時,勞改場的人卻弄不清了哪一個沙堆下埋著的是她的丈夫,她隻好趴在沙地上哭了一場,把一捧黃沙裝在布口袋裏。是昨天晚上,她終於才讓他圓了二十年的夢。“她是個好女人哩。”他低聲說,“她答應把那一堆舊衣服和黃沙帶回老家埋了,就跟我再來,伴我在這裏收金呀!”我感歎著這白臉子大奶子的女人對那麼一個丈夫還有這份情意,或許那丈夫對於別人是賊,對於妻子卻是個好丈夫吧。我笑著說:你們昨晚可害得我沒睡好呀!金客嘿嘿了一陣,說:人嘛,就要過日子哩。我說這與過日子何幹?他說那女人答應要為他生個娃娃的,日子日子,它倒不是柴米油鹽醋,主要是日出個兒子繁衍後代嘛!

金客有金客的日子,眼前的金娃卻是這般形狀,第二輛手扶拖拉機要開了過去,宗林就立在公路當中先拍照片,然後繞著錄像。駕駛的是一個三十左右的青年,衣衫破爛,你懷疑是風吹爛的,也可能整個衣衫很快就在風裏一片一片地飛盡;頭上是一頂翻毛絨帽,帽子的一個扇兒已經沒有了,一個扇兒隨著顛簸上下歡樂地跳。他的臉是黑紅色的,像小鎮上煮熟了的又塗抹了醬的豬頭肉。當發現宗林正對著他錄像,他怔了一下,拖拉機差點熄火,雖還在駕駛著,速度明顯減緩,如蹣跚的老太太。我們都圍近去看,在高高的雜物之上,四個年輕人腿叉腿身貼身地圍住了一圈,全都袖著手;全都是醬豬肉的臉,而且似乎被日曬和風寒爆裂;恐怕是數月未洗過臉和頭了,頭發遮住了耳朵,形成肮髒的綿羊尾巴狀。他們對我們的靠近和拍照,驚恐不已,渾身僵硬,那係著繩兒拴在腰帶上的搪瓷碗叮叮當當磕打著身邊的木架。小路把紙煙掏出來往拖拉機上撂,說:兄弟,是去淘金呀還是淘了金回家呀?語調柔和,企圖讓他們放下被打劫的擔心,因為前邊的那一輛拖拉機已經停下,人都下來,並從拖拉機上抽出了鍁在手,而後邊的拖拉機也停下來,駕駛員雖還在位上,手裏卻操了一根鐵棍。小路的話他們沒有接,扔上去的紙煙又掉下來,拖拉機繼續向前開,前後的拖拉機也重新發動馬達。宗林一邊拍攝一邊對我嚷道:太好了,太精彩了,照出來絕對漂亮!我看著拖拉機上的人,他們對宗林的拍攝沒有提出抗議,但臉上、眼神裏沒有了驚恐,卻充滿了一種自卑和羞澀氣,想避無法避,就那麼像被人脫光了示眾似的難受和尷尬。我心痛起來,想起我在鄉下當農民的情景:那時我淪為可教子女,每日涉河去南山為牛割草,有一次才黑水汗流地背了草背簍到河堤上,瞧見已經參加了工作,穿著製服騎了自行車的中學同學,我連忙連人帶背簍趴在河堤後,不敢讓人家看見。我立即搖手示意宗林不要拍攝了,拍攝這些鏡頭有什麼精彩的呢,難道看著同我們一樣生命的卻活得貧困的人而去好奇地觀賞嗎?

拖拉機嘟嘟嘟地開遠了,戈壁灘上天是高的,路是直的,能清楚地看出我們生活的地球是那樣的圓,而且天地有了邊緣,拖拉機終於走到了最邊處,突然地消失――我感覺到邊緣如崖一樣陡峭,拖拉機和人咕咚全掉下去了。這數百裏沒人煙的地方,淘金人走了多久,路上吃什麼喝什麼,夜裏住在哪裏,淘出的金子由誰掌管著,剛才在我們圍觀和拍攝時掌金袋的人是何等的緊張,而那數月裏所淘取的金子又能值多少錢呢?賣了金子分了錢,是買糧食呢還是扯一身衣服,或許為著找一個媳婦吧。我給大家講一個我的老師去美國訪問時的故事,老師在一處海灘上碰見了一個美國男人推著小兒車,小兒有兩歲左右,非常可愛,他就對那男人說想和小兒拍照留影。那男人說你等一下,便俯下身對小兒嘰嘰咕咕了一陣。老師是懂英語的,他聽見那男人在說:邁克,這個外國人想和你照相,你同意嗎?小兒說:同意。那男人才對老師說兒子同意了,你們拍照留影吧。

我說的故事是在講了對人的尊重,宗林反駁說咱們現在還用不著那一套,生存是第一位的,我或許那樣拍攝讓他們難堪,但拍攝出來讓更多的人看見了來關注他們的生存狀況,而不是去取笑和作踐他們,我當年未參加工作前,在鄉下去拉煤,比他們還悲慘哩!宗林說的是真情,他小時是受過罪的,我何嚐不是這樣呢?出生於農村,考上大學後進入城市的單位,再後是坐在家裏寫作、玩電腦、炒股票、交往高科技開發區的一批大老板,如果說農耕、工業、信息三個文明形態是一個時間的隧道,那我就是一次穿越了,而不管我現在能爬上了什麼高枝兒,我是不敢忘也忘不了生活在社會最基層的人。我說,我什麼苦沒吃過,你這些鏡頭應該是為慶仁他們拍的。

“要我像金娃子這麼活著?”慶仁歪著頭,“我就一頭撞在石頭上死了!”

“鬼怕托生人怕死。”小路說,“人是苦不死的,你要到了他們這個分上,你也是掙著掙著要活下去,不但自己活下去,還要想法兒娶媳婦生下孩子,一溜帶串地活下去。何況,瞧你這樣子,當和尚是花和尚,當日本人也是朝三暮四郎。”

“我有你那麼騷嗎,我隻是狂醜了一點。”

汽車中的浪話又開始了,我掏出了日記本,在顛簸中記下了小路的話,並寫道:絲綢之路就是一條要活著的路啊,漢民族要活著開辟了這條路,而商人們在這條路上走,也是為了他自己活得更好些,我之所以還要走這條路,可以說是為了我的事業,也可以說是為了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