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月下水,水中月(1 / 3)

楚留香喜歡笑。

他不但喜歡自己笑,也喜歡聽別人笑,看別人笑。因為他總認為笑不但能令自己精神振奮,也能令別人快樂歡愉。

就是最醜陋的人,臉上若有了從心底發出的笑容,看起來也會顯得容光煥發,可愛得多。

就算是世上最美妙的音樂,也比不上真誠的笑聲那麼樣能令人鼓舞振奮。

現在楚留香聽到的這笑聲,本身就的確比音樂更悅耳動聽。

可是楚留香現在聽到這笑聲,卻好像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

他聽得出這正是張潔潔的笑聲。

楚留香絕不會跌進一個大水盆裏……除了洗澡的時候外,他絕不會像這樣“撲通”一下子,跌進了一個大水盆裏。

無論從什麼地方跳下都不會。

他就算是從很高的地方跳下來,就算不知道下麵有一大盆水在等著他,也絕不會真的跌進去。

“楚留香的輕功無雙”,這句話,並不是胡說八道的。

可是他現在卻的的確確是“撲通”一下子就跌進了這水盆裏。隻因為他剛準備換氣的時候,就忽然聽到了張潔潔的笑聲。

一聽到張潔潔的笑聲,他準備要換的那口氣,就好像忽然被人抽掉了。

水很冷,居然還帶著種梔子花的味道。

楚留香的火氣卻已大得足足可以將這盆水燒沸。

他並不是個開不起玩笑的人,若在平時,遇著了這種事,他一定會笑得比誰都厲害。

但現在他的心裏卻實在不適於開玩笑。

無論誰若剛被人糊裏糊塗地送去做替死鬼,又被同一個人送進一盆冷水裏,他若還沒有火氣,那才真的是怪事。

張潔潔笑得好開心。

楚留香索性坐了下來,坐在冷水裏。

他坐下來之後,才轉頭去看張潔潔,仿佛生怕自己看到她之後會氣得爆炸。

他看到了張潔潔。他沒有爆炸。

忽然間,他也笑了。

無論你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看到張潔潔,她總是整整齊齊、幹幹淨淨的樣子,就好像一枚剛剝開的硬殼果。

但這次她看來卻像是一隻落湯雞。

她從頭到腳都是濕淋淋的,居然也坐在一個大水盆裏。正用手掬著水,往自己頭上淋,一麵吃吃地笑道:“好涼快喲,好涼快。你若能在附近八百裏地裏,找到一個比這裏更涼快的地方,我就佩服你。”

楚留香大笑道:“我找不著。”

他本來不想笑的,連一點笑的意思都沒有。

但現在他笑得卻好像比張潔潔還開心。

張潔潔笑道:“你若猜得出這兩個水盆是怎麼弄來的,我也佩服你。”

楚留香道:“我猜不出。”

根本就不想猜。

張潔潔做的事,本來就是誰都料不到,誰都猜不出的。

你就算猜破頭也猜不出。

她瞪著眼,笑得連眼淚都快流了下來,那雙新月般的小眼睛,看起來就更可愛。

楚留香看著她的眼睛,忽然跳了起來,跳進她那個水盆裏。

張潔潔嬌笑著,用力去推他,喘息著道:“不行,不許你到這裏來,我們一個人一個水盆,誰也不許搶別人的。”

楚留香笑道:“我偏要來,我那個水盆沒有你這個好。”

張潔潔道:“誰說的?”

楚留香道:“我說的……你這盆水比我那盆香。”

張潔潔吃吃笑道:“我剛在這裏麵洗過腳,你喜歡聞我的洗腳水?”

她還用力推楚留香。

楚留香硬是賴著不走,她推也推不動。忽然間,她的手好像已發軟了,全身都發軟了。

她整個人就倒進楚留香懷裏。

她好香,比梔子花還香。

楚留香忍不住抱住了她,用剛長出來的胡子去刺她的臉。

她整個人都縮了起來,咬著嘴唇道:“你胡子幾時變得這麼粗的?”

楚留香道:“剛才。”

張潔潔道:“剛才?”

楚留香道:“一個人火氣大的時候,胡子就會長得特別快。”

張潔潔瞪著眼,道:“你在生誰的氣?”

楚留香道:“生你的氣。”

張潔潔道:“你既然生我的氣,為什麼不揍我一頓,反來拚命抱住我?”

她瞅著楚留香,眼波溫柔得竟仿佛水中的月,月下的水。

楚留香忽然把她的身子翻過來,按在自己身上,用力打她的屁股。

其實他並沒有太用力,張潔潔卻叫得很用力。

她又笑又叫,一麵還用腳踢,踢楚留香,踢水,踢水盆。

那寬寬的褲腳被她踢得卷了起來,露出了她美麗纖巧的足踝,雪白晶瑩的小腿。

也露出了她的腳。

楚留香終於看到了她的腳。

她赤著腳,沒有穿鞋襪,就好像真的剛洗過腳,她的腳幹淨、纖巧、秀氣。

楚留香看過很多女人的腳,但現在卻好像第一次看女人的腳一樣。

張潔潔口裏輕輕喘息著,抬起頭,對著他的眼睛,咬著嘴唇道:“你在看什麼?”

楚留香沒有聽見。過了很久,才歎息了一聲,喃喃道:“我現在總算明白一件事了。”

張潔潔道:“什麼事?”

楚留香道:“眼睛好看的女人,腳也一定不會太難看。”

張潔潔的腳立刻縮了起來,紅著臉道:“你這雙賊眼,為什麼總不往好的地方看?”

楚留香故意板著臉,道:“誰說我總不往好地方看,你若能在附近八百裏地裏,找到比這更好看的地方,我就佩服你。”

張潔潔紅著臉,瞪著他,突然一口往他鼻子上咬了過去。

她咬到了。

沒有聲音,連笑聲都沒有。

兩個人躲在水盆裏,仿佛生怕天上的星星會來偷看偷聽。

水很冷,但在他們感覺中,卻已溫暖得有如陽光下的春光。

現在既不是春天,也沒有陽光。

春天在他們心裏。陽光在他們的眼睛裏。

也不知過了多久,張潔潔才呻吟般歎了口氣,輕輕道:“你好狠心,打得我好疼。”

楚留香道:“我本來應該再打重些。”

張潔潔道:“為什麼?難道你以為我是故意在騙你,故意想害你?”

楚留香道:“你難道不是?”

張潔潔又咬起嘴唇,道:“我若真的想害你,為什麼又故意用那麵大鑼去驚動你,為什麼還要癡癡地在這兒等你?”

她語音哽咽,連眼圈都紅了,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忽然用力一推楚留香,就想跳起來。

楚留香當然不會讓她跳起來。

張潔潔瞪著他,恨恨道:“我既然是個那麼惡毒的女人,你還拉住我幹什麼?”

楚留香道:“我不拉住你拉誰?”

張潔潔冷笑道:“隨便你去拉誰都跟我沒關係。”

楚留香道:“既然跟你沒關係,你那一壇子醋怎麼會打翻的?”

張潔潔道:“誰打翻了醋壇子?你見了鬼?”

楚留香悠然道:“就算沒有一壇子醋,一鑼醋總有,那麼大一麵鑼裝的醋也不一定會太少。”

張潔潔恨恨道:“我看你那時連頭都暈了,若不是那麼大的一麵鑼,怎麼能叫回你的魂來?”

說著說著,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用力一戳楚留香的鼻子,咬著嘴唇笑道:“我看你呀,到現在你的魂好像還沒有回來。”

楚留香看著她,看了半天,忽然歎了口氣,喃喃道:“我看我真該把腦袋放在冷水裏泡一泡才對。”

張潔潔瞪著眼,笑道:“你真想喝我的洗腳水?”

她又笑得全身都軟了,軟軟地倒在楚留香懷裏。

楚留香用兩隻手擁抱著她,歎息著道:“這幾天來,我腦袋好像始終是暈暈的,而且愈來愈暈,再不想個法子清醒清醒,差不多就快暈死了。”

張潔潔道:“暈死了最好,像你這種人,死一個少一個。”

楚留香凝視著她,道:“你真的想要我死?”

張潔潔也在凝視著他,忽然也用兩隻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脖子,柔聲道:“我不想要你死……我寧可自己去死,也不想要你死!”

楚留香道:“真的?”

張潔潔沒有再說什麼,卻將他抱得更緊。

不管她說的話是真還是假,這種擁抱卻絕不會是假的。

楚留香明白。

他也有過真情流露的時候,也曾無法控製住自己。

又過了很久,張潔潔才幽幽地歎息了一聲,喃喃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也暈了。”

楚留香道:“你不知道那位金姑娘是個……是個有病的人?”

張潔潔道:“我若知道,怎麼會讓你去?”

楚留香道:“但現在卻知道了?”

張潔潔道:“嗯。”

楚留香道:“你幾時知道的?怎麼會知道的?”

張潔潔道:“你進去之後,我又不放心,所以也跟著進去。”

楚留香道:“你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

張潔潔道:“我聽到有人說,他們家的小姐是個……是個很可怕的病人,本已沒有救的,幸好現在總算找到了個替死鬼。”

他們都沒有將金姑娘生的是什麼病說出來。

因為那種病實在太可怕。

無論誰都知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一種病比“麻風”更可怕。

那其實已不能算是一種病,而是一種詛咒,一種災禍。已使得人不敢提起,也不忍提起。

張潔潔黯然道:“金四爺本來也不讚成這麼樣做的,卻又不能不這樣做,所以他心裏也很痛苦,很不安,所以他才想將你殺了滅口。”

一個人在自我慚愧不安時,往往就會想去傷害別的人。

楚留香歎道:“我並不怪他,一個做父親的人,為了自己的女兒,就算做錯了事也值得原諒,何況我也知道這本不是他的主意。”

張潔潔道:“你知道這是誰的主意?”

楚留香道:“當然是那個一心想要我命的人。”

張潔潔歎道:“不錯,我也是上了他的當,才會叫你去的,我本來以為是他在那裏,因為他告訴我,他要在那裏等你。”

楚留香道:“他親口告訴你的?”

張潔潔點點頭。

楚留香道:“你認得他?”

張潔潔又點點頭。

楚留香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誰,為什麼不肯告訴我呢?”

張潔潔凝視著遠方,遠方一片黑暗,她目中忽然露出一種無法描述的恐懼之意,忽又緊緊抱住了楚留香,道:“現在我隻想逃走,你……你肯不肯陪我一起逃掉?”

楚留香道:“逃到哪裏去?”

張潔潔夢囈般喃喃道:“隨便什麼地方,隻要是沒有別人的地方,隻有我跟你,在那裏既沒有人會找到我,也沒有人會找到你。”

她合起眼簾,美麗的睫毛上已掛起了晶瑩的淚珠,夢囈般接著道:“現在我什麼都不想,隻想跟你單獨在一起,安安靜靜地過一輩子。”

楚留香沒有說話,很久很久沒有說話。

他眼睛裏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在思索,還是在做夢。

張潔潔忽又張開了眼睛,凝視著他,道:“我說的話你不信?”

楚留香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相信。”

張潔潔道:“你……你不肯?”

她臉色蒼白,身子似已顫抖。

楚留香用雙手捧住了她蒼白的臉,柔聲道:“我相信,我也肯,隻可惜……”

張潔潔道:“隻可惜怎麼樣?”

楚留香長長歎息著,道:“隻可惜世上絕沒有那樣的地方。”

張潔潔道:“絕沒有什麼地方?”

楚留香黯然道:“絕沒有別人找不到的地方,無論我們逃到哪裏去,無論我們躲在哪裏,遲早總有一天,還是會被別人找到的。”

張潔潔的臉色更蒼白。

她本是個明朗而快樂的女孩子,但現在卻仿佛忽然有了很多恐懼,很多心事。

這又是為了什麼?

是不是為了愛情?

愛情本就是最不可捉摸的。

有時痛苦,有時甜蜜,有時令人快樂,有時卻又令人悲傷。

最痛苦的人,可能因為有了愛情,而變得快樂起來,最快樂的人也可能因為有了愛情,而變得痛苦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