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母親拿不出,便說:“娘,我要退學,幫你幹農活。”母親摸著我的頭,疼愛地說:“你有這份心,娘打心眼兒裏高興,但書是非讀不可。放心,娘生你,就有法子養你。你先到學校報名,我隨後就送米去。”
我固執地說不,母親說快去,我還是說不,母親揮起粗糙的巴掌,結實地甩在我臉上,這是十六歲的我第一次挨打……
我終於上學去了,望著我遠去的背影,母親在默默沉思。
沒多久,學校的大食堂迎來了姍姍來遲的母親,她一瘸一拐地挪進門來,氣喘籲籲地從肩上卸下一袋米。負責掌秤登記的熊師傅打開袋口,抓起一把米看了看,眉頭就鎖緊了,說:“你們這些做家長的,總喜歡占點小便宜。
你看看,這裏有早稻,中稻,晚稻,還有細米,簡直把我們食堂當雜米桶了。”母親臉紅了,連說對不起。熊師傅見狀,沒再說什麼,收了。母親又掏出一個小布包,說:“大師傅,這是五元錢,我這個月的生活費,麻煩您轉給她。”熊師傅接過去,搖了搖,裏麵的硬幣丁丁當當。他開玩笑說:“怎麼,你在街上賣茶葉蛋?”母親的臉又紅了,支吾著道個謝,一瘸一拐地走了。
又一個月初,母親背著一袋米走進食堂。熊師傅照例開袋看米,眉頭又鎖緊,還是雜色米。他想,是不是上次沒給這位母親交代清楚,便一字一頓地對她說:“不管什麼米,我們都收。但品種要分開,千萬不能混在一起,否則沒法煮,煮出的飯也是夾生的。下次還這樣,我就不收了。”
母親有些惶恐地請求道:“大師傅,我家的米都是這樣的,怎麼辦?”熊師傅哭笑不得,反問道:“你家一畝田能種出百樣米來?真好笑。”遭到搶白,母親不敢吱聲,熊師傅也不再理她。
第三個月初,母親又來了,肩上馱著一袋米,她望著熊師傅,臉上堆著比哭還難看的笑。熊師傅一看米,勃然大怒,用幾乎失去理智的語氣,毛辣辣地嗬斥:“哎,我說你這個做媽的,怎麼頑固不化呀?咋還是雜色米呢?你呀,今天是怎麼背來的,還是怎麼背回去!”
母親似乎早有預料,雙膝一彎,跪在熊師傅麵前,兩行熱淚順著凹陷無神的眼眶湧出:“大師傅,我跟您實說了吧,這米是我討……討飯得來的啊!”熊師傅大吃一驚,眼睛瞪得溜圓,半晌說不出話。
母親坐在地上,挽起褲腿,腫成大梭形……母親抹一把眼淚,說:“我得了晚期風濕病,連走路都困難,更甭說種田了。孩子懂事,要退學幫我,被我一巴掌打到了學校……”
她向熊師傅解釋,她一直瞞著鄉親,更怕我知道傷了我的自尊心。每天天蒙蒙亮,她就揣著空米袋,拄著棍子悄悄到十多裏外的村子去討飯,然後挨到天黑掌燈後才偷偷摸進村。她將討來的米聚在一起,月初送到學校……
母親絮絮叨叨地說著,熊師傅早已潸然淚下。他扶起母親,說:“好媽媽啊,我馬上去告訴校長,要學校給你家捐款。”母親慌不迭地搖著手,說:“別,別,如果孩子知道娘討飯拱她上學,就毀了她的自尊心。影響她讀書不好。大師傅的好意我領了,求你為我保密,切記切記!”
母親走了,一瘸一拐。
校長終於知道了這件事,不動聲色,以特困生的名義減免了我三年的學費與生活費。三年後,我考進了江南大學。在歡送畢業生的那天,學校鑼鼓喧天,校長特意將我請上主席台,我很是納悶兒:考上大學的同學那麼多,為什麼單單請我上台呢?
更令人奇怪的是,台上還堆著三隻鼓囊囊的蛇皮袋。此時,熊師傅上台講了母親討米拱我上學的故事,台下鴉雀無聲。校長指著三隻蛇皮袋,情緒激昂地說:“這就是故事中的母親討得的三袋米,這是世上用金錢買不到的糧食。下麵有請這位偉大的母親上台。”
我疑惑地往後看,隻見熊師傅扶著母親正一步一步往台上挪。我當時的那份震動絕不亞於驚濤駭浪。
我們母女倆對視著,母親的目光暖暖的,柔柔的,一屢有些花白頭發散亂地搭在額前,我猛撲上前,摟住她,嚎啕大哭:“娘啊,我的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