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可老姑父私分瞞產的事還是被人發現了。公社武裝部長老胡帶著工作組一進村,就聲色俱厲地對老姑父說:老夥計,你壓線了,踩著地雷了!老姑父跟他裝糊塗,說:地雷,美式的?老胡說:我告訴你,私分瞞產,是要撤職查辦的!老姑父說:操,你查辦我?我還是你入黨介紹人呢。老胡說:到底有沒有,你給句話?老姑父說:說實話?老胡說:沒看啥時候了,你還敢胡日白?老姑父回頭看了看村人,一村人鴉雀無聲,一個個餓鬼一樣,眼裏泛著綠火……老姑父說:真沒有。場光地淨!老胡說:老夥計,我是帶著指令來的。你好歹給我個台階下……老姑父貼近他的耳朵,小聲說:要說有,也有。就幾畦胡蘿卜,有千把斤胡蘿卜……老胡說:在哪兒呢?老姑父拍拍肚子,說:都吃到肚裏了。老胡說:要是查出來?

老姑父拍著胸脯說:你搜。隻要搜出來,你撤我職……聽村裏人說,就這樣,老姑父鐵嘴鋼牙,冒著風險(在公社武裝部長老胡的極力袒護下),雖然受了個“嚴重警告”的處分,卻一下子保住了幾十畝胡蘿卜。

那時候家家戶戶吃的都是水煮胡蘿卜,一連吃了六個月,一直吃到藏在地裏的胡蘿卜生出有毒的芽兒,吃得人們上吐下瀉、直吐酸水。一直到了今天,我們才知道胡蘿卜具有豐富的維生素A和C,還含有鈣質,俗稱“小人參”,是真正的綠色食品啊。可在那樣的年月裏,人人都仇恨胡蘿卜,胡蘿卜把人都吃傷了。

可也正是胡蘿卜救了全村人的命,也間接地救了我的命。

我出生後不久,就由老姑父抱著我一家一家尋奶吃。我說過,我曾摸過很多女人的奶子,那都是在老姑父的眼皮子底下幹的。那時候老姑父抱著我一家一家串,進門就說:給口奶吃。

那年月,女人們乳房裏奶水本就不多,把她們的乳汁吮吸出來很不容易,且都帶有一股發酸了的胡蘿卜味。現在我才明白,那叫酸奶,是含有胡蘿卜素和維生素C的酸奶呀。

我這一生最仇恨的就是胡蘿卜。那時候,胡蘿卜的氣味彌漫了我的整個童年,我打的每一個嗝兒都帶有胡蘿卜的氣味,過剩的胡蘿卜素還有維生素C順著我的屁股直流!而且,當我厚顏無恥地把帶有胡蘿卜味的奶水一口一口吸進肚子裏的時候,無梁女人的目光卻像濺著毒液的槍口一樣瞪著我,一個個恨得咬牙!可那時候,支書的身份就像是一張特別通行證,使老姑父得以抱著我從這一家走進另一家,昂然地告訴那家的女人:給口奶吃。

是呀,女人們恨我。那時候,無梁村的女人們看見我就像看見了狼崽子一樣。雖然她們以善良的姿態解開了她們的懷抱,但無不咬牙切齒地瞪我,因為我曾經多次咬傷了她們的奶頭。當年,如果她們有武功的話,早就把我給廢了。後來,之所以我腦門上的骨頭特別硬(你知道,我出過一次車禍),那都是她們一次次用手指頭“點驗”出來的。常常,她們一邊喂奶一邊疼得噝噝啦啦地說……狗狗狗,牙牙牙,你看那狗牙!

最初,每當女人喂奶的時候,老姑父就會扭過臉去,蹲在院子裏默默地抽旱煙。後來,他就習以為常了,不再躲閃了,他可以和我一起享有同等的待遇了。如果用本村五方的話來說,那就是我用嘴吮,他用“眼吃”。個別時候,如果對方的男人不在家,他還有可能與那喂奶的女人打情罵俏,甚至於浪一些的女人會解開整個乳房,滋他一臉奶水!

我必須坦白地承認,最早,老姑父所謂的“作風問題”是因我而起的。那一天,輪到國勝家女人(也就是後來的三嬸)給我喂奶。我至今仍記得,國勝家女人奶上有一顆黑痣,這顆黑痣曾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也就是這一天,我差點把國勝家女人(三嬸)的奶頭咬掉!正像她罵的那樣,一嘴狗牙。狼羔子。是啊,那時我太餓了,在童年裏我就是一個小狗兒,就是一個小狼羔子。那一天,也許是我吸她的奶頭吸得太久了,可除了汗味我一直沒有吮出奶汁來,我急了……緊接著就是一聲淒厲的慘叫!國勝家女人的嚎叫聲驚動了全村人。是的,我吸了很久都沒有吮出奶水來。在胡蘿卜時期,她餓得黃皮寡瘦,奶子幹癟得一點奶水也吸不出來了,就那麼吸著吸著吸著,我的牙咬住了國勝家女人的奶頭……也就是這時候,在國勝家女人的慘叫聲裏,老姑父衝過來了。老姑父在慌亂中一下子上了兩隻手:他一手端住了國勝家女人的奶子,一手掐住我的小下巴……他大約是想把奶頭從我嘴巴裏奪出來,可跑過來的女人都看見了:他緊抓著的,是國勝家女人那淌著血的白奶子!

一時議論紛紛……據說,當晚,兩家人都打了架。在院子裏,國勝把他那爛了奶頭的女人(三嬸)給揍了……另一家,在屋裏關上門,吳玉花與老姑父大鬧,把水缸都頂翻了!

在那樣一個時期裏,女人們每每看見老姑父,就說:一個老狗領一小狗兒,倆禍害。

童年裏,我的確是村裏的一個小禍害。

在無梁,禍害就是“壞種”的意思,就是一鍋湯裏掉進了一粒老鼠屎。而我,就是人們眼裏的那粒老鼠屎。那時候,在無梁村,單純從一個個的人來說,我是一個侵略者,是全村人仇視的對象。這可以從他們的眼裏看出來。可全村一旦集合起來,當鍾聲敲響的時候,這仇恨就又轉換成了一種“仁慈”。由此可以看出來,古人在造字的時候是多麼地洞悉人心!看好了,“二人”才為“仁”,那是要人們互相監督的;“雙絲”染了色,以“心”做秤才為“慈”,這也是讓人們互相比一比、稱一稱的意思。也是後來,我才知道,善意,是需要宣揚和激發的。

我得承認,在童年裏,除了捏女人的屁股、咬傷奶頭之外,我還幹過其他的壞事,我是做過很多壞事的。最嚴重的一次,趁著老姑父去鎮上開會的工夫,村人們把我吊在了一棵樹上。

現在想來,我童年裏做的那件壞事,如果再大一些的話,足可以判刑的。

在我八歲的那年冬天,我剛剛在村裏的小學上二年級,也許是特別想做一件好事來表現自己,我卻幹出了一件天大的禍事。那時候上邊號召“除四害”,學校要求每個小學生每個星期上交三個老鼠尾巴。在無梁,對一個家庭來說,交三個老鼠尾巴是不成問題的。可對我這樣的一個吃百家飯的孤兒來說,卻是很大的一個問題。為了完成交三個老鼠尾巴的光榮任務,我曾經扒過無數個老鼠窟窿……那天,為了超額完成任務,我從大隊部裏偷出了一小桶煤油。爾後在一些大孩子的慫恿下,把捉到的一隻老鼠放在油桶裏蘸了蘸,用一隻繩子綁住這隻老鼠的腿,劃火柴點著後放在一個新發現的老鼠洞前,好把這一窩老鼠給轟出來……當時就是這麼想的。

果然,那隻帶火的老鼠“哧溜”一下鑽進老鼠洞裏去了……然而,在另一個洞口前,最先鑽出來的仍然是這隻帶火的老鼠!這隻帶火的老鼠帶著六隻老鼠從洞口裏躥出來,四下奔逃,可我卻一隻也沒抓到。不但沒有抓到老鼠,更為可怕的是,這隻帶火的吱吱叫的老鼠先是躥到了麥秸垛上,爾後穿過三個麥秸垛,又躥進了煙炕房裏……不一會兒,場院裏就濃煙滾滾了!

那是一個災難的日子。當全村人趕過來的時候,大火已經燒起來了!三個麥秸垛成了三座火焰山,根本無法撲救。更讓人恐懼的是,三座煙炕房也接連燒起來了,南邊不遠就是牲口屋,牲口屋的後邊是保管室,也就是村裏的倉庫……我的媽呀!

那天刮的是東北風,風助火勢,眼看就要燒到牲口屋了……全村人都傻了。

有人說:老天,這咋救啊?

有人哭著說:完了,完了!禍害呀,整個村子都完了!

這時候梁五方站出來了。年輕的五方,全村最聰明的五方,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五方大聲說:火是救不下了。九爺,三叔,別的就不用管了,趕快把最南邊這個煙炕扒了,把火截斷,牲口屋,倉房自然就保住了。

於是,人們七手八腳地把最靠南邊的煙炕房扒了……

那天傍晚,當場院狼煙遍地、燒成一堆堆黑灰時,眾人這才想到了凶手。大孩子齊夥把我供了出來,說:是他。丟,丟幹的!於是,我被人們當眾提溜了出來……這時候我已經嚇呆了!

爾後,我就被吊在了場院邊的一棵樹上……

在那樣一個傍晚,我突然發現,目光是可以殺人的。仇恨在飛灰裏擴散著,恨意迅速在場院裏蔓延。那時候場院裏站滿了人,無論男女老少,一個個眼裏都泛著黑綠色的火苗,就像是沉默的狼群一樣!不,比狼還可怕。我發現我已掉進了“仇恨”的海洋裏,我成了人們壓抑已久的情緒爆發點,他們的眼一定餓壞了,個個都想吃人。我坦白地承認,當時,我嚇尿了。一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什麼叫“人民”的汪洋大海。

然而,就在這時,老姑父騎著那輛叮當作響的破自行車回來了。當他撂下那輛自行車,匆匆趕到場院裏,操著他那東北口音的普通話問:怎麼了?怎麼了這是?哪王八羔子,誰幹的?!

立時,人們像炸了的火藥庫,戳了的馬蜂窩,又像傍晚時分從柏樹墳裏飛出來的黑風一般的破嘴老鴰,一個個噴著唾沫星子,開始曆數我的罪惡……最後,眾口一詞的結論是:捆上,送派出所!

天已黑透了,隻有人們的眼睛是“雪亮”的。老姑父站在樹下,抬頭看了我一眼,爾後,又一言不發地勾下頭去,無論誰說什麼,他都一聲不吭,就那麼背著手來來回回地在樹下走。他氣壞了,可是……他一直走到人們唾沫星子幹了的時候,才伸手一指,大聲說:他,他還是個孩子……爾後,他又走上一陣,再伸手一指,說:他還是個孩子……這句話他一直重複著,一連說了九遍。

老姑父一再重複的話就像是巴豆,他一把一把地撒下去,終於泄了人們的心頭之火。人群裏沒人再吭聲了。接著是一陣兒一陣兒的咯著痰的咳嗽聲……最後,人群裏終於有人說:這禍害,也就是嚇嚇他。

於是,眾人都隨聲附和說:嚇嚇他。

老姑父指著我說:丟,禍害呀。

我說過,無梁的風是很染人的。

風無處不在。可風又是看不見的,風隻有結果,沒有形態。

在這裏,風還有一個優雅的稱呼:“西伯利亞”。這是無梁人從六十年代村中的大喇叭裏聽來的。那時候廣播裏經常出現的一個詞語是“西伯利亞寒流”。無梁人以自己超常的理解力刪除了“寒流”,留下了具有無限想象空間的、美麗的“西伯利亞”。這隻能再一次說明,無梁人是不排外的。

無梁人之所以把風稱作“西伯利亞”,是沿著光棍漢們的思路走的。這是一種想象力的飄逸,是情緒化了的陰性理解,其中包含著對美的渴望和向往,以及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的浪漫主義期盼。

在這裏,風跟兩個字的聯係最為密切:一個是“情”,一個是“塵”。“風情”是一個時段的概念,那就像是剪成一段一段、互不連接的奇異景象;或者說是斜陽下在空中飛翔的帶一綹斷線的風箏,含些許“偷”來的詩意。可過去就過去了,永不重複。而“風塵”卻是一個固定而久遠的時間概念,那是一種經歲月侵蝕後帶有烙印的蒼涼,是一種埋在時光塵土裏的永久性的定格。也隻有在時間的概念上,風和塵才聯係在一起。無論春夏秋冬,就是不刮風的日子,也有風的神跡。

看一看樹上的葉子你就知道了,在這裏,沒有一片樹葉是幹淨的。

在無梁,一旦“西伯利亞”刻在臉上,那就是歲月。而歲月一旦定了格,那就是風俗了。風俗是一個地域特定的生活習慣。我曾經說過,無梁人是主吃麵食的:麵條、麵餅、麵湯、菜麵窩窩等。吃麵食須臾離不開的就是辣椒,辣椒是無梁人最重要的生活調味品。在庸常的日子裏,沒有辣子是吃不下飯的。辣椒吃多了,臉上就會生出粉刺來。如果在路上你碰上一個年輕人,一邊走一邊摳臉上的粉刺兒疙瘩,沒錯,那就是無梁人了。

當然,這是低層麵的。如果要求再高一點,如果家裏來了尊貴的客人,炒上兩個菜,那就是吃酒了。現在有人說酒是文化,也就是“辣”的文化,是讓人興奮的文化,“文化”到了極點,也就是一個字:醉。讓客人喝醉,這是無梁待客的最高境界。如果哪家來的客人喝醉了,醉成了一攤泥,那是待客的一種榮耀。往往要用架子車拉上,繞村一周,這是多麼體麵的事情啊!

無梁排在第二的風俗叫:領席。在這裏“席”是要“領”的,想一想這有多麼優雅。無梁是一個編席窩,最不缺的就是席子。那時候,一張席就是一張流動的床。無梁人最重要、最私密的活動都是在“席”上進行的(一為酒席,二為炕席)。特別是到了夏天,主家領著一張席,客人或朋友相跟著,有瓜的時候,就去瓜地;或者是樹下、河邊、場院,帶著盛了煙絲的笸籮、幾根脆瓜,席地而坐,對月而談……至於說些什麼,那就不知道了。那時候一到夏日的傍晚,人人都會領著一張席到處走,說是納涼,可睡到半夜,忽然下雨了或是刮風的時候,就又拉著席走了,也許是去了炕房,也許是鑽了麥秸垛,誰也不知道他或她到哪裏去了。於是就發生了一些男女之間的事,這就是風情。

我說過,最早的時候,老姑父曾抱著我一家一家尋奶吃,看遍了無梁女人的奶子。後來,我就變成了無梁村的一種“無名稅”:先是一家一家地派飯吃,後來就成了一種強行的攤派:一家出二斤麥子或是五斤玉米(由大隊統一扣),供我上學。從小學到高中,長達十二年的時間裏,我的日子就是這樣過來的。

那時候,我一星期往縣城中學背一次糧食。每次回去背糧食,我都會發現一些細微的變化。我最早發現的是,老姑父的酒量大了。老姑父原本是不大喝酒的,喝也是一兩杯。後來就不行了,後來老姑父成了無梁村的“第一陪客”。誰家有了紅白喜事,或是誰家來了體麵的客人,定是要支書作陪的。如果哪一次沒有請到老姑父,那是很沒有麵子的。我記得,在我回去背糧食的那些日子裏,常見一些女人找到大隊部來,纏著老姑父讓他去當陪客。最先老姑父有些慍怒,他說:這是幹什麼?拉拉扯扯的?不去。可他經不住女人的再三纏磨,也就應承下來了。一年又一年,甚至可以這麼說,老姑父的酒量,是全村人合夥哄抬起來的。特別是村裏逢會,那是一年一度僅次於過年的大節氣,家家都有親戚來……到了這一天,老姑父至少要串五十家以上!

後來,在我跟著他走過村街的時候,我發現女人們的笑臉像葵花一樣處處開放。我知道,那都是對著老姑父的。女人們親切地、昵昵地叫著:老蔡,老蔡耶……而老姑父卻昂著頭,一路“嗯、嗯”地走著,有時候還會說:嗯,記著呢。十三,我記著呢。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老姑父已經很習慣地把村裏的公章拴在了褲腰帶上。最初當然是為了方便群眾。那會兒需要蓋章的事情特別多,哪怕出一趟遠門,也是要蓋章的。老姑父人好,有人找到他,無論黑天白夜,老姑父都要從家裏爬起來,跑到大隊部去給人蓋章。次數多了,他也有些煩了,後來就幹脆把村裏的公章拴在了褲腰帶上。有人來找,就給人蓋一下。那公章終日拴在褲腰上,磨來蹭去的,總是缺油,於是老姑父就“哈”一下,再蓋。所以,每當有女人來找,隻要不違反政策,老姑父就問:哈一下?人家會說:老蔡,哈一下吧?於是就“哈”一下。

在無梁,“哈”也有親嘴的意思,次數多了的時候,不知老姑父是否使用了“延伸義”?

漸漸地,我還發現,老姑父“領席”的時候越來越多了。夏天的時候,老姑父常常領著一張席到瓜地或是蘆葦蕩裏去。有時候,他是陪縣上或公社下來的駐隊幹部。有時候,他是領著村裏的一群編席的女幹部們開會。還有的時候,他領著一張席到處走,從樹下到場院,又從場院到水邊……他常說的一句話是:蚊子。他說:有蚊子。

他心裏有蚊子。

我說過,老姑父所謂的“作風問題”,最早是因我而起。那是他在慌亂中端錯了“奶子”……後來的事就難說了。後來人們傳的那些,都是添枝加葉、捕風捉影、經過渲染的。那年秋天,我高中畢業的時候,村裏小學校長苗國安(他也是無梁的女婿)在縣上開會的時候突然得到了一個消息:大學要招生了!是推薦招生。一個公社分了三個名額。得到消息後,他就急急忙忙地騎著自行車回來報信兒,希望老姑父親自出麵,為我爭一個。

是啊,在全村人的眼裏,我是一個禍害。是一隻吃遍全村的蝗蟲。如果能把我推薦出去,全村人就都“解放”了。當然,這對我來說自然是天大的好事。那時候上大學不但不要錢,還給生活費呢。就此,我也充分理解了人們的善意。可小學校長又說,雖說一個公社三個名額,可有兩個已被公社幹部的孩子占去了,就剩下一個了。這一個指標三十個大隊去爭,能不能爭到手,還很難說……快找老蔡!

可是,就在這時候,老姑父不見了。全村人到處去找,一百個喉嚨四下喊,可怎麼也找不到。最後,小學校長苗國安說:敲鍾吧,一敲鍾,他也許就知道有急事了。

那天傍晚,當鍾聲響過三遍之後,終於把老姑父敲出來了。老姑父是從葦蕩裏走出來的,他一手領著席,一手還提著褲子……他沒想到村街裏會站這麼多人,他愣了一下,忙解釋說:媽的,撒泡尿,把褲腰帶給弄斷了。

人們都望著他,人們根本不聽他的解釋,人們都去看他的褲子……前後村都喊過了,鍾也敲三遍了,他才出來,這泡尿有這麼長麼?

就在這時,吳玉花牽著孩子從人群裏走出來,抖手給了他兩耳光……爾後,她一句話也不說,牽著孩子扭頭就走。

老姑父就此蹲了下來。在無梁,老姑父入鄉隨俗的第一個姿勢就是“穀堆”。“穀堆”是個象形詞,就是蹲下的意思。老姑父“穀堆”在地上,很狼狽地靠著那棵掛鍾的老槐樹,平著臉色,略顯尷尬地說:啥事?啥事吧。

老姑父的褲腰帶斷了,誰都知道這不是尿尿的問題,可人們還是信了。在無梁,凡是有職務的,隻要給一個理由,人們就信。人們是心裏不信,臉上信。於是人們不再研究“褲腰帶”的問題了。

小學校長苗國安給老姑父說了推薦上大學的事……爾後說:抓緊吧。三十個村子,就剩一個指標,聽說明天就上會定了,是不是得送點禮呀?

此時此刻,全村人異口同聲地說:送!這得送。

這一個“送”字,經全村人的熱喉嚨喊出來,顯得鏗鏘有力。

那會兒我就躲在老姑父的背後,他靠著樹的陽麵,我靠著陰麵。我不禁臉紅了,心裏怦怦亂跳。那時候,我還會臉紅,此後就不會了。

人們都在等著老姑父說話,可老姑父就是不開口。我知道老姑父不開口的原因,這是逼著他去找公社武裝部長老胡,老胡是他的戰友,這是讓他去給老胡送禮……他不願去求老胡,他還想給自己留一點尊嚴。

可這一次,全村人不答應了。人們像“森林”一樣地圍著他,立逼他說話。“送”是必須的,人們甚至開始議論送什麼的問題了。有的說,隊裏不是還有幾桶小磨油麼?有的說,代銷點有煙,賒上幾條好煙。有的說,光煙不行,還得有酒……

事關前途,我心裏很急。我喉嚨是恨不得伸出一隻手,把他從地上拽起來。這時候,我是多麼感謝村人哪,我看見我的心都跪下來了!

人們的目光再一次把老姑父給淹了。在目光的海洋裏,不光是一個“送”字,還含有“褲腰帶的問題”。老姑父再三說是“繃斷的”,可人們不聽他解釋……這幾乎是一種威脅了。再說了,這裏邊還有善的含意。我是一個孤兒,他們是在幫助一個孤兒,這就是道理。在這個世界上,每一個道理後邊都包含著很多因素。可人們隻說道理,不說“因素”。老姑父顯得很無助,他“穀堆”在那裏,就像是一個犯了錯的孩子。

老姑父已無處可藏。這時候,他不可能回家,他回不去了,家裏也麵臨著一場戰爭。老姑父很艱難地站了起來,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說:我不要“臉”了。

這天夜裏,老姑父騎著那輛破自行車給人送禮去了……老姑父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回來。也許,那天夜裏他在老胡的門前蹲的時間太長了。他是很想要“臉”的,可他沒有辦法。他跟公社的老胡喝了一夜酒,回來把自行車一撂,就癱倒在場院的麥秸窩裏,人像是生了一場大病!

可人們還等著他回話呢。當人們把他圍起來的時候,他眼都沒睜,隻喃喃地說了兩個字:妥了。

我承認,我上大學跟你們不一樣,我不是考上的,是“送”出來的。那時候三十個大隊搶一個名額,可這個名額最終讓我得到了。那是用全村人的油,還有煙酒和老姑父的臉麵換來的。當那張薄薄的“紙”發到我手裏的時候,你知道我是什麼感覺麼?我心裏說:拜拜了無梁,我再也不用看人的臉色了。

我告訴你,不要輕看任何形式,在某種意義上說,形式就是內容。待我拿到那張“紙”之後,我又一次吃遍全村!人們開始用最好的飯菜招待我,用最優美的語言誇讚我,我在無梁村生活的每一個細節都被人們無限放大,我不再是禍害了,我成了一個最聰明、最懂事的孩子。每一次到村人家吃酒,都由老姑父作陪。那一天,老姑父又一次喝醉了,醉了的老姑父拍著我的肩膀說:兄弟,我冤哪,我的褲腰帶真是繃斷的。

在我走的那一天,全村人都來送行。我得說,這裏邊的情愫是很複雜的。首先,這又是一次善的集中體現。其次,在他們心裏,我已約等於“官”了,他們送的是一個未來的“預備役官員”。可不管怎麼說,我的被褥,是村裏女人們套的,我的臉盆,是村裏給買的,還在我的兜裏塞滿了柿餅和雞蛋……女人們哭了,我也掉了淚。女人們圍著我問:丟兒,還回來麼?我說:回來,放了假就回來。可我還是有一種“放生”的感覺。我心裏很清楚,如果沒有那張“紙”,我什麼都不是。我不會再回來了。

我以為,這將是一次成功的逃離。可是,我錯了。

老姑父跟吳玉花的戰爭是曠日持久的。

那天的“褲腰帶事件”是個導火索。當老姑父回到家之後,吳玉花突然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她一把把剛一歲多的小三兒從床上拉起來,倒著提在手裏,惡狠狠地說:一窩吃裏扒外的貨,摔死算了!

老姑父嚇壞了,老姑父最喜歡的就是這個小三兒。吳玉花一連生了五個孩子,五個全是閨女,雖然隻活下來三個,可終日裏擦屎刮尿,她早就煩透了。在她眼裏,每一個孩子都是禍害,都是老姑父帶給她的災難。所以她很輕易地攥著小三兒的一隻腳脖子兒,倒著提在手裏,好像隨時都會鬆手!

然而,這小三兒雖整個倒垂著,可那兩隻杏仁眼卻忽靈靈的,像是在笑……

老姑父急忙衝上去跟吳玉花搶孩子,他就像一顆出膛的炮彈,倏爾就把小三兒奪在了手裏,同時用腳勾倒了吳玉花。於是,在把孩子撂回床上的那一刻,兩人同時倒在地上,就此廝打在了一起。兩人先是碰翻了木製的洗臉盆架子,踢倒了一卷編好的席捆,撞散了一排葦子稈,爾後又用屁股拱倒了屋角裏的水缸,像兩隻泥母豬一樣在地上滾來滾去。

老姑父家的牆上已掛滿了人生的“腳印”。那腳印蜿蜒曲折、忽高忽低、且重且輕,全是在搏鬥中一腳一腳踩出來的。老姑父與吳玉花的每次搏鬥都是以命相抵的,兩人總是頭頂著頭或是相互揪著頭發在地上滾來滾去,屋子裏邊的四堵牆成了他們隨時借力的地方,每一腳都跺得牆咚咚直響,牆上的石灰末四濺!那時老姑父常年穿一雙兩塊半的解放鞋,那些帶膠底花紋的半個腳印都是他踩出來的,而布底或牛皮底(兩人結婚時,老姑父給吳玉花買過兩雙皮鞋)的腳印則是吳玉花踩出來的。兩種腳印又常常會交叉重疊在一起,回環往複,就像是倒掛著的人生曲線圖。

最初兩人隻是在屋裏打,暗打,臉上會帶些傷而已。後來就打出了院子,打到了村街上。可一旦到了村街上,老姑父就決不還手,那就成了吳玉花一個人的死纏爛打。吳玉花的罵聲就像是村中廣播碗裏的“新聞”一樣,每晚準時播出。那罵聲像爆豆一樣從她的薄嘴唇裏迸發出來,鮮豔、淩厲、脆!就像是相聲演員說繞口令,既含蓄而又潑辣,既生動而又斑斕。有人說她是得了村裏最會罵人的七奶奶的真傳。她打頭的第一句總是:你還是人麼,你蕎麥麵打糨子,你兔子屎編辮兒,你城隍廟貼膏藥,你還要臉麼?!豬、狗、黃鼠狼……開初時人們還勸一勸,此後就不再勸了。

其實,老姑父早就不要臉了。他的臉已煙化在無梁那無邊的田野裏了。

客觀地說,雖然是傳聞,老姑父也許難免會有作風問題。而我不想再說傳聞中那些跟他有牽連的女人的名字了。她們是我的鄉親。也許吧,在物質極端匱乏的日子裏,她們是很需要“哈一下”的。再說,老姑父的日子也太困頓了,他在無梁村的歲月裏終日苦哈哈的,回到家不是吵架,就是打架,也太需要宣泄和滋潤了。或許,這裏邊還有風俗的原因,有情感的原因,那由一個人“領”出來的席,在無邊的田野裏,在綴滿星星的夜空中,鋪下的一張張流動的床,不就是讓人睡的麼?在無梁,“睡”也是有兩說的。

此後就是“遊擊戰”了。老姑父每晚領著一張席到處走……吳玉花就四處偵察、圍追堵截。吳玉花常常是一手夾著那最小的孩子、一手打著手電筒在暗夜裏快步走著,從場院到河邊,再從河邊搜到葦蕩,她的搜索範圍不斷地擴大,她的長杆子腿一個晚上可以圍著村子走幾十裏地仍不知疲倦。有時候,已是下半夜了,她還會去拍一個寡婦的門,看老姑父是不是睡在了人家的床上!

長年累月的家庭戰爭把吳玉花鍛煉得就像是警犬一樣,她能隨時隨地在風中分辨出老姑父的氣味。她還能從氣味中發現異樣的情況,比如沾在老姑父身上的一根長頭發,或是在葦蕩裏發現了空火柴盒子,或是掛在蘆花上的一節紅絨繩……一旦發現了這些蛛絲馬跡,她就高度興奮,窮追不舍。有時,她甚至還會在黑夜裏對著星空不管不顧地大聲喊道:抓賊呀,抓光屁股賊呀!她的手電筒是加長的,能照出半裏遠。那一條光的長線一次次拋在夜空中,照得無梁人四下躲閃。

老姑父也有一支手電筒(那是我上大學後的第一年用助學金買來送給他的。老姑父雖然每月有七塊錢的傷殘補助,可這錢他一分也得不到,都攥在吳玉花的手裏),無論是在場院、葦蕩或是田野裏,每當兩支手電筒照在一起的時候,你就會看到他們兩個臉上那刻骨的仇恨。每一次,當吳玉花手裏的手電筒照在老姑父臉上的時候,吳玉花臉上就會出現一絲詫異的神色,她像是在問自己:我怎麼跟這個人在一起呢?而老姑父卻是沉默的,他總是很快就把手電掐滅了,仿佛不忍看那歲月的殘酷。

這仇恨都是在困頓的日子裏一天天積攢下來的。日積月累,久而成仇。我猜,在他們兩人之間,仇恨竟然演變成了一種生活方式。有時候,兩人從一起床就開始對罵,你罵我,我罵你,就像是吃炒豆一樣。他們二人常用的話語是一個字:死。每當這個字從牙縫裏跳出來,都像鋸齒一樣節奏明快、鏗鏘有力:“死鱉。”“死去吧。”“死外邊。”“死心眼子”……可兩人自始至終誰也沒有提出過離婚,誰也不說離婚。

也許,在精神層麵上,老姑父需要“戰爭”。他打過十六年仗,如今在沒有炮彈呼嘯的日子裏,他有些無所適從?難道說他已習慣於“緊張”,他仍需要一個敵對者,需要時刻繃緊腦海裏的那根弦麼?不然,如果哪一天,老姑父回家後發現吳玉花不在,沒有人跟他聒噪了,他就會忍不住問上一句:你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