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3)

那老漢說:我鋪個襖。

蟲嫂說:我……吆喝你。

那老漢說:你吆喝吧,偷一罰十。

蟲嫂說……我喊了,我真喊了!

那老漢說:你喊。你一喊,這棗就背不走了。

蟲嫂說:這,大月明地兒……

那老漢說:走,去草庵裏。

……後來蟲嫂就背著一布袋棗回家去了。一路走一路哭。到了家門口,把淚擦了擦,才進的門。大國、二國、三花圍上來,說:棗。棗!蟲嫂一人給了一巴掌,爾後說:一人倆。花小,給仨。老拐從床上爬起來,說:棗?笨棗還是靈棗?靈棗吧?給我倆,叫我也嚐嚐。蟲嫂眼裏的淚一下子就流下來了,她抓起一把棗,像子彈一樣甩了過去,說:吃死你……老拐彎腰拾起來,在被子上擦了,哢嚓一口,說:嫁接的,怪甜呢。

看看天快亮了,蟲嫂背上棗,重又出門去了。老拐說:又回娘家呢?這棗多甜,給孩子留一半吧?大國、二國、三花也都眼巴巴地看著那布袋棗……蟲嫂扭過頭,惡狠狠地說:光知道吃?棗我背鎮上賣了,得給娃換作業本錢。

據說,這些情況都是鄰村那老光棍在一次“鬥私”會上交代之後,才又傳出去的。他說,那一年棗結的多,蟲嫂又接連去了幾次……老光棍還交代說,後來,兩人“好”上了,啥話都說,也說床上的事。他甚至還供出了兩人最私密的話,說老拐辦那事隻一條腿使勁,不給力。待事過之後,蟲嫂一見那老光棍就“呸”他,說:啥人。

有一段時間,村裏人見了老拐就問:老拐,棗甜麼?

老拐腿一拐一拐畫著圈兒,扭頭就走,邊走邊說:母(沒)有。母(沒)有。

村裏的孩子們也滿街追著大國二國三花問:棗甜麼?爾後跟在他們屁股後大聲吆喝:甜,甜。甜死驢不要錢……問得他一家人不敢出門。

也許,蟲嫂的“解放”就是從那天晚上開始的。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此後,蟲嫂一旦到了無路可逃被人捉住的時候,她就把褲子脫下來,往地上一蹲,露出白花花的屁股……有那麼幾次,倒是讓她僥幸逃脫了。後來就不管用了。後來這種行為就變成了一種誘惑,變成了半交易式的自覺自願。好在蟲嫂生完第三個孩子就被強製結紮了,不怕懷孕。就此,蟲嫂的名聲越來越壞了。

她的名聲最先是在周圍的幾個村子裏敗壞的。常有外村人在集市上對無梁人說:恁村那小蟲窩蛋,就那小人國,老拐家的,頭前,在高粱地裏……慢慢地,話傳來傳去,真真假假的,惹得本村人也動了心思。人們再看蟲嫂,那目光狎狎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蟲嫂自己也不把自己當人看了。她破罐破摔了。

在一段時間裏,蟲嫂夜裏常常被村裏人叫去“談話”。先是治保主任,爾後是生產隊長,小隊記工員,大隊保管,看磅的,看菜園子的……到了最後,傳言滿天飛。據說,老姑父看不下去了,把她叫到大隊部,狠狠地批評了她一頓。接著,就又傳出話來,說連老姑父也加入了“談話”的行列,氣得老姑父直罵大街!

不管怎麼說,還是不斷有風聲傳出來。據傳,村裏的治保主任就特別喜歡找蟲嫂“談話”。他覺得“談話”這種方式好,很有教育意義。於是,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找蟲嫂“談話”。“話”都“談”了,還有什麼不能做的?蟲嫂也樂於讓幹部們找她“談話”。在場院裏,在牲口屋,在葦蕩裏,在瓜棚或草庵裏,夏日裏拉上一張席,秋天裏夾著一個老襖……誰也不清楚到底談了些什麼。後來“談話”的內容有幾句就傳出來了,再一次成了村裏人的笑柄。最有名的一句是:你懷裏揣的啥?——“棗山子”!(“棗山子”是過年時蒸的敬神用的供品,白麵饃頭上加一紅棗,這裏暗喻乳房。)就此,蟲嫂便成了一個賣“棗山子”的女人。

往下,蟲嫂就更加的肆無忌憚。有時候她竟然當眾撒潑,瘋到了讓村人都看不下去的程度。比如,分菜時她甚至當著眾人的麵拿上兩個大茄子就走。在地裏掰玉米時,她一邊掰一邊揀大的往褲腰裏塞。治保主任說:幹啥?你幹啥?她說:不幹啥。治保主任說:你褲腰裏塞的是啥?掏出來。她說:你褲腰裏是啥?掏出來。治保主任開始還硬氣,說:掏出來也是“蟲”。你是蟲,它也是“蟲”,咋?蟲嫂說:掏,那你掏!治保主任扭頭看看,這才不好意思地說:走,你跟我走。她說:走就走。不就是談話麼?不就是蟲對蟲麼,誰怕誰呀。治保主任臉一紅,再也不吭了。

有一年冬天,下半夜了,蟲嫂家窗外突然有了咳嗽聲。蟲嫂說:啥?外邊的人說:白菜。蟲嫂說:放那兒吧。過了一會兒,又有人咳嗽,蟲嫂又問:啥?外邊的人說:白菜。蟲嫂又說:放那兒吧。再過一會兒,還有人咳嗽,一串咳嗽……隔著窗戶,蟲嫂說:不就是棵白菜麼?還咳個沒完了?滾!

後來村裏種了花生,那一年花生大豐收。一到夜半時分,蟲嫂家房後的院子裏就不斷地有咳嗽聲傳出來(也有的是故意看她笑話。不好意思,我也去咳嗽過),那咳嗽聲此起彼伏,就像是趕廟會一樣……據說,連村裏最老實的德發叔也提著一毛巾兜花生“咳嗽”去了,結果被趕了出來。後來,德發叔咬著牙,見人就說:聽說了麼?真不要臉呢!

在那些日子裏,大國、二國、三花就再也不缺吃的東西了。那一年,老拐家換了很多花生油……灶房裏時常飄出油和肉的香味。年幼的三花甚至跑出來對人說:俺家炸油饃了。

很快,蟲嫂的行為遭到了全村女人的一致反對。

先是有女人指桑罵槐,比雞罵狗,敲洗臉盆罵街之類……蟲嫂卻渾然不覺。或者說是你罵你的,她走她的,聽見了也隻當沒聽見。對蟲嫂來說,那臉麵就是一層皮,撕了也就撕了。那“嚼裹”(在平原,“嚼裹”泛指剝了皮可以吃的東西)卻是可以吃的,實實在在的。女人們一個個恨得牙癢,說:人沒臉,樹沒皮,百方難治!

一個女人,一旦豁出去,就什麼也不當回事了。可她不知道,嫉妒和仇恨,隻要生了芽兒,日積月累,總有爆發的時候。

這年秋天,在一個下雨的日子裏,全村婦女都集中到幾個煙炕屋裏往煙杆上掛煙葉。女人們一旦聚在一起,必然生事。於是,村裏有二十多個女人私下裏一嘀咕,趁機把蟲嫂堵在了煙炕房裏。這天,由村支書的老婆吳玉花帶頭,眾人一起下手把蟲嫂按在了地上,剝光了她身上的衣服,說非要看看她到底是不是“白虎星”轉世……此時此刻,女人們終於找到了報仇的機會。她們一個個醋意大發,下手挺狠的。先是撕她、掐她、“籮”她……等她嚎叫著好不容易逃出炕房時,女人們又嗷嗷叫著追出來,四處圍追堵截,把她赤條條地包圍在場院的雨地裏。

這一日,女人們恨她恨到了極點。她們把蟲嫂包圍在場院裏……蟲嫂十分狼狽地在雨中奔跑著,她的下身在流血(那是讓女人掐的),血順著她的腿流在雨水裏,她一邊跑一邊大聲呼救,一聲聲淒厲地喊叫著:叔叔大爺,救人哪!救救我吧!嬸子大娘們,饒了我吧……可是,在這一刻,無梁村的男人們都成了縮頭烏龜,沒一個人站出來,甚至沒有一個人敢走進場院。他們全都躲起來了。特別是那些吃過“棗山子”、“談過話”的人,這時候一個個都躲得遠遠的。蟲嫂圍著穀垛在場院裏一圈一圈奔跑著,躲閃著,一邊哭喊著求饒……直到最後跑不動了,一頭栽在了泥水裏。

在我的記憶裏,這是我見識過的、女人群體性的第二次發狠。沒有一個人同情她。也沒有一個人出來救她。男人們都躲在短牆的後邊,偷看一個光肚兒女人在場院裏奔跑的情景。也有的慌忙找來梯子,爬上樹權,為的是看得更清楚一些……坦白地說,我也一樣。

我必須承認,那時候,我無比快活。我搶先爬上了場院邊一棵老柳樹,騎在樹上看風景:我看見蟲嫂赤條條地在雨地裏奔跑著。她胸前晃悠著兩隻跳兔兒一樣的“棗山子”,不時跌倒在泥水裏,爾後爬起來再跑,就像一隻可憐巴巴的小泥母豬……女人們大喊著在泥水裏圍追堵截,各自手裏都拿著“武器”:有的手裏拿著趕牲口的紮鞭,有的甚至是木棒、桑叉,還有掃帚、牛籠嘴、木鍁、皮繩子、籮頭,女人們一邊追著打她,一邊還嗷嗷叫著:浪,叫你浪!浪八圈!浪唄!

蟲嫂那淒厲的哭喊讓人頭皮發麻……後來還是輩分最長的句兒奶奶發了話,句兒奶奶站在煙炕房門前,說:教訓教訓她算了,難道還要出人命不成?老蔡呢?!

到了這時候,老姑父才敢站出來了。老姑父站在場院邊上,大喝:夠了!爾後,他喊來民兵,讓人找一床單子把蟲嫂裹上,送回家去。

爾後,女人們仍氣不過,又把老拐拽到了煙炕房,手指頭點著他的頭,齊夥子數叨他。有的說:老拐,你還是個男人麼?你要是男人,你就去買把鎖!把那爛×鎖上!有的說:老拐,你家開肉鋪呢?你賣肉去吧!有的說:老拐,你連個女人都看不住,幹脆找根草繩兜住屁股上吊算了。有的出主意說:老拐,你把她綁了,夜裏不許她出門!有的說:老拐,屎盆子都扣你頭上了,你也不生氣?有的說:你把她的腿打斷,看她還野不野了?有的說:老拐,你是個騾子麼?你咋不天天日她個半死?看她還瘋不瘋了?有的說:老拐呀老拐,你太監了?你看看你,灰毛烏嘴的,你還像個人麼?你就是個烏龜王八……可是,無論女人們說什麼,老拐蹲在地上,一聲不吭。

這天夜裏,老姑父派我偷偷地觀察著老拐家的動靜。看兩人打不打架,別出了人命。我在他家窗戶上摳了一個縫兒,隻見蟲嫂在床上躺著,像個死人一樣……

老拐在床頭蹲著,他手裏端著一隻大海碗,一直在喝水,一碗一碗地喝涼水,他喝了一肚子涼水,呼呼地喘著氣,不住地打嗝……水喝多了也醉人。爾後,隻聽他大聲說:臉呢?還要臉麼?這以後,叫我怎麼出門?我隻有把臉裝在口袋裏了。我已經沒臉了,我的臉就是屁股。我得去磨刀,我得把刀磨得快些,殺了你,再殺了這三個娃,一了百了!

爾後,他突然像猴似的猛地往上一躥,咯噔了兩下,做一金雞獨立,說:誰說我站不直?我能站直,我站起來他媽的也是頂天立地!磨石呢,大國,去給我找塊磨石!刀呢,拿刀來……老拐的聲音很大,老拐像是有意讓外人聽的。

三個“國”也都嚇壞了,像雀兒一樣蹲在一個角落裏……

等到夜靜的時候,老拐突然躥到床前,惡狠狠地說:我殺了你。我真想殺了你……爾後,他在屋裏走了一圈,說:還有吃的麼?

蟲嫂躺在床上,一聲不吭。

老拐說:離。說離就離。我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能要這樣的女人!

蟲嫂突然說:我要走了,娃咋辦?

老拐又喝了一氣涼水,把水瓢摔在水缸裏,說:滾。要滾就帶著娃一塊走。我可養不了……

蟲嫂說:人家都說,買起豬打起圈,娶起媳婦管起飯。你管過麼?

老拐說:我真想掐死你。

蟲嫂說:掐吧,你掐死我算了。

老拐卻突然惡狠狠地說:滅燈,燈裏快沒油了。

往下,蟲嫂突然求饒說:老拐,老拐,老拐,我疼啊……

經過了這事之後,蟲嫂有二十多天沒有出門。她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頭腫得就像個發麵饃,出不得門了。三個國,一個五歲,一個七歲,一個十歲,大國眼最毒,那眼裏全是螞蟻。他時常站在院子裏,惡狠狠地說……死去!咋不死呢!也不知說誰。隻是,從此以後,沒有一個孩子再喊媽了。誰也不喊,該叫她的時候,實在拗不過去了,就“哎”一聲。

一月後,等蟲嫂能下地出門的時候,她用頭巾包著臉,順著牆根走,人也老實多了。村裏女人見了她,仍像見了仇人一樣,誰也不理她。可地裏的莊稼,她該偷還偷。

那時候,蟲嫂的名聲已壞到了極點。村裏的男人誰也不敢當眾跟她說話了。在村街裏,隻要看見有男人跟她說話,就有村裏女人呸他。

在村子裏,情緒是蔓延的。

尤其是女人,女人們的竊竊私語……影響著一個村子的空氣和氛圍。

有一段時間,蟲嫂家的三個“國”,每次放學回家,身上都帶著傷。

蟲嫂有點詫異,說:又跟人打架了?

三個孩子,誰也不吭……最初蟲嫂並不在意。也許蟲嫂覺得,都是野孩子,滿地滾,受點皮肉傷,不算什麼。誰家孩子不淘氣呢?

可是,有一天,當她走到村口時,卻發現有人在村口擺了兩個小石滾,石滾中間放著一根葦子杆,她的三個“國”,正背著書包,依次從葦稈下爬過去……蟲嫂“嗷”一聲就撲過去了。她大聲嚷嚷說:誰讓俺鑽杆的?真欺負人哪!

周圍是一群學生孩子,學生們都在笑……當蟲嫂撲上來的時候,他們一哄而散。

蟲嫂上去揪住大國的耳朵,說:誰讓你鑽的?

大國不吭。

二國不吭。

三花也不吭……

後經蟲嫂一再逼問,三花哇一聲哭了。三花哭著說,一個綽號叫“屁簾”的孩子(治保主任家的老二,他哥綽號“屁墩”),因為丟了一塊橡皮,就懷疑上了大國。從此,他糾集了一群上學的孩子,說她娘是賊,他們一家都是賊,要教訓教訓“賊娃子”……大國已跟他們打了十幾架了。他們人多,一哄而上,實在是打不過,就投降了。

蟲嫂知道,這是村裏女人調唆的結果。蟲嫂沒有辦法對付那些女人。她男人老拐瘸著一條腿,也是被人恥笑的對象……於是,蟲嫂采取了一個很極端的方式。她手裏拿著一個藥瓶子,瓶子裏泡了“八步斷腸散”。她把藥水背在身子後邊,來到大隊部,對老姑父說:你不是要談話麼?你怎麼談都行,就是不能讓人欺負我的孩子。

老姑父一臉尷尬,怔怔地說:你……不要瞎說。誰找你談話了?

蟲嫂說:你是沒談過。你嫌我髒。我揭發,治保主任談過。

老姑父張口結舌地說:談,談……什麼話?

蟲嫂說:我就是那黑豆。磨不成豆腐,也可以當藥吃。我是沒有辦法。我不要臉了。我孩子要臉。今兒我可是把身子洗幹淨了,你“談”麼?

老姑父說:你說清楚,到底怎麼了?

蟲嫂說:治保主任欺負我,他兒子也欺負人……你管是不管?

老姑父說:你讓我管什麼?

蟲嫂伸出手,亮出手裏的藥瓶,舉起來,說:你信不信?你要不管,我一口喝下去,死在你大隊部門前!

老姑父慌了,說:你別。你可別。你說。

後來,老姑父先是把治保主任叫來,狠狠地日罵了一頓:管好你的雞巴……爾後,又把那些孩子集中起來,狠狠地訓斥了一頓。那一段時間裏,老姑父常在學生放學的時候,黑著臉,在村口站著……就此,那些孩子再也不敢胡鬧了。

這年夏天,學校放暑假的時候,大國突然跑了。他才十歲多一點,一跑就是三天,蟲嫂急得到處找他……後來,從縣上傳來消息說,大國在縣城的火車站一個人偷偷地扒火車,說是要去烏魯木齊。結果被火車站派出所的警察扣住了……還是老姑父騎著那輛破自行車去把他保了出來。老姑父問他:狗日的,蛋子大,你去烏魯木齊幹什麼?大國不吭。老姑父說:烏魯木齊遠著呢,能是你去的地方?你娘在家都快急瘋了!大國斜一眼,恨恨的。

大國回來後,人們問他:這孩子,去烏魯木齊幹什麼?

大國還是不說。回到家,當他看見蟲嫂的時候,鼻子裏重重地“哼”了一聲。

很長一段時間,村裏的孩子見了大國就喊:烏魯木齊!烏魯木齊!抬炮尿一路!

大國考上縣城中學那一年,是蟲嫂徹底改邪歸正的時候。

大國平時不大說話,悶悶的。可他知道發狠,一個孩子若是發了狠,是沒有什麼事辦不成的。在那一屆畢業的學生裏,就他一個人考上了縣一中。蟲嫂當然高興,她見人就說:國,俺大國,考上了。

在我的記憶裏,大國比我小七歲,他考上縣城中學那一年,經老姑父托關係保薦,我正好在縣一中代過一段課。我是在校園內碰上蟲嫂的。她一個小人,背著一袋蒸紅薯,被一群學生娃嘻嘻哈哈地圍著。後來我才知道,蟲嫂背著一袋蒸紅薯,進了校園後,逢人就打聽大國。她一次次驕傲地對學生們說:看見我兒子了麼?我兒子叫個國。國家的國。

縣一中有一座兩層的青磚樓房,紅瓦,名為“蛐子房”。“蛐子房”前麵是個大操場。在操場的一個角上,一些縣城裏的調皮學生叢圍著她,一個個逗她說:你兒子叫國?她說:國。大國。國家的國。俺國也是縣中的學生,今年才考上的。學生齊聲嗷嗷著喊道:國。大國。國他娘來了!

蟲嫂背著一袋蒸紅薯,就這樣被學生們包圍著,先是順著“蛐子房”走,一個教室一個教室去找。每到一個教室門前,學生們就大喊:國,國家的國,國他娘來了!於是,圍觀的學生就越來越多,像玩猴一樣。

接下去,這群調皮學生又把蟲嫂騙到後院去了。他們領著蟲嫂在校園裏轉來轉去,一會兒說在前邊教室,一會兒又說在後邊教室……就這麼從前院到後院,從一排一排教室走過,不停地騙她、戲弄她。她在校園裏轉了一圈又一圈,卻一直沒有找到她的兒子……最後,還是一個打鈴的工友實在看不下了,才把蟲嫂領到了蛐子房的二樓。可是,在樓梯處,當學生齊聲高叫:國,國家的國!國他娘來了……不料,蟲嫂剛從左邊的樓梯上去,大國聽到哄鬧聲,僅是在樓梯上露了個頭,一晃人就不見了。

等我碰上蟲嫂的時候,她仍可憐巴巴地在樓道裏站著。學生們仍輪番地上前戲弄她:國,是吧?她明知學生在逗她,卻仍很認真地說:國,大國。國家的國。學生們再一次齊聲大喊:國,國,國家的國。日他娘找你呢。國,國,國家的國。日他娘找你呢……引得一個樓道裏的學生們都哄堂大笑。

大國嫌丟人,躲起來了。

坦白地說,我也是愛麵子的。看學生像玩猴一樣地戲弄她,我也很不好意思。見了麵,她追著口口聲聲地喊我的小名“丟”。這不是丟麼,見俺家國了麼……當我硬著頭皮把她領到了大國的教室門前,一直到上課鈴聲響了的時候,大國仍然沒有回來……我隻好領著她下樓,去我臨時的住處。我讓她把紅薯留下,她不肯。就那麼背著那袋紅薯在學校門口等著。

縣一中旁邊是個公園。引潁河水彎出來的一個很小的公園。公園與學校一牆之隔,那時候,常有學生翻牆到公園裏去。公園裏引了一灣水,起名夢湖。據說,後來,自大學開始招生後,每年大考前,總有學生想不開,跳到夢湖裏去了。於是學校就加高了圍牆,防止學生跳牆到公園裏去。可還是有調皮學生一次次在牆上挖個窟窿,溜到公園裏去,屢禁不止。

夢湖邊上,有一條磚鋪的甬路,通往一個小土丘,丘上有個八角涼亭,那也是縣城惟一的景觀。大國就在那個亭子裏躲著。等我找到他時,天已經黑了。我說:大國,你媽看你來了。大國站起身來,衝下涼亭。我以為他後悔了,要跑去見他媽了,可他卻衝到一棵鬆樹前,對著樹撒了泡尿。他一邊撒尿一邊冷冷地說:管她鱉孫呢。我怔了,說:說誰呢?誰是鱉孫?你媽?!他抬頭看了看我,說:她把人都丟盡了。她不是我媽。我說:你媽給你送吃的來了。可他卻提上褲子,重新回到涼亭裏,往欄杆上一坐,默默地望著遠處。

我也湊過去坐下,拍拍他。我說:大國……

大國突然說:你知道烏魯木齊麼?

我笑著說:庫爾班大叔(那是小學課本裏講過的)?

大國仍說:烏魯木齊。

我說:你想去烏魯木齊?遠著哪。

大國說:二栓他舅說,烏魯木齊,地廣人稀,抬炮尿一路。

大國咬著牙說:我要是烏魯木齊有親戚,我早就跑了!

那時候,在平原的鄉村,人們逃跑的首選地就是烏魯木齊。烏魯木齊很遙遠,是走投無路的一種選擇。抬炮尿一路,是對自由的向往。還有吐魯番的葡萄。

一直等到天黑了,縣城裏的學生都放學回家了,我才把大國拽起身。他很勉強地、慢慢騰騰地從公園牆外的一個豁口處跳進來,在我的一再催促下,一步一步地朝校門口走去……蟲嫂一直在學校門口等他。

大國看四下無人,快走到蟲嫂麵前,猛地奪過那袋紅薯,惡狠狠地說:誰讓你來的?誰讓你來了?!

蟲嫂可憐巴巴地說:我給你送吃的來了。

大國說:走。趕緊走。以後你別來了。

蟲嫂說:我想趁熱給你送來,怎麼了?

大國瞪著眼說:你在村裏丟人還嫌不夠?又跑學校裏來嚷嚷?你嚷個啥?我還沒死呢……

蟲嫂看著兒子的臉色,很委屈地說:我,我也沒說啥呀。

大國連聲說:你來幹啥?你是想讓我死呢?!

……蟲嫂仍然很巴結地望著兒子,趕忙從兜裏掏出一個髒兮兮的手絹,解開來,裏邊是錢,說:我給你拿來五塊錢,賣花生的錢。

大國接過錢,往兜裏一塞,看了他娘一眼,再次惡狠狠地說:我警告你,以後別來了。

蟲嫂說:那你……吃啥?

大國說:你別管。

蟲嫂說:孩兒,孩兒……我知道,娘給你丟人了。

大國冷冷地說:記住,別再來了。

蟲嫂回身望我一眼,說:丟兒,你看,他不讓我來。吃啥呢?

大國突然滿臉是淚,說:你敢再來,這學我不上了!

蟲嫂心疼兒子。她怔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說:那,下回,等下回了,我給你送到橋頭上,行不?

大國扭頭就走。

蟲嫂喃喃地說:孩兒,都怨我了。都是我不好。

據我所知,此後,蟲嫂仍是每星期給大國送一次饃。她每次都拿著饃兜等在橋頭上。一直等大國下課後,從學校那邊騰騰走過來……每每大國接過饃兜,一句話也不說,扭頭就走。

有一年,下雪的時候,我在小橋上碰上了蟲嫂。蟲嫂站在橋頭上,手裏提著一籃子饃,還有一罐她醃的鹹菜。我騎著老姑父的那輛破自行車,上橋後,看見她的時候,權當打招呼,我按了一下車鈴。可當鈴聲響的時候,就見蟲嫂在那邊的橋頭上一閃,人忽然蹲下來了。

她蹲在地上,抬頭像賊一樣地四下瞅著。當她看見是我,蟲嫂鬆了口氣,說:丟兒,看見俺國了麼?我說:你怎麼蹲這兒呢?她說:我給俺國送饃呢。一星期送一回饃。我說,你怎麼不去學校?她說:不去了。淨讓人笑話。我說,你給我吧,我給你捎過去。她說,不了。俺國,學習咋樣?我說,成績不錯,排在前十名。她笑了笑,說:你忙吧。我再等等。爾後,她突然彎腰小跑著,追上說:你可別告訴大國,你見我了。

當時我愣住了。在我眼裏,無恥到極點的蟲嫂,連遊街時還敢涎著臉笑的蟲嫂,在兒子麵前,卻成了個受氣包。大國不讓去學校,她就不去,一直在這小橋上等。她的手腫得像發黑的麵包,手裏拿著個破手絹,手絹裏包著厚厚的一疊子錢。我知道,那手絹裏幾乎全是毛票。那是她走鄉串村收雞蛋、賣雞蛋掙的。

蟲嫂改邪歸正完全是因為孩子。那時候,三個孩子都不喊她媽了。特別是大國,看見她鼻子裏總哼、哼的,很蔑視的樣子……這讓她十分傷心。是啊,家裏的孩子大了,不想再聽那些風言風語了。蟲嫂一定是從孩子的眼神裏看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