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夜裏,一呀照舊。兔子說,我真受不了她。
每每,早上起來,春才就那麼背著一捆葦子或是一捆席穿過院子,走上村街,該幹什麼幹什麼。碰上兔子的時候,別的男人都會跟兔子開玩笑,說:兔子,看你瘦的。兔子,床腿又斷了吧?隻有春才不跟他開玩笑。倒是兔子有些不好意思了,見了春才,說:才,那個啥……春才說:啥?兔子說:也沒啥。就是……春才又說:啥?你說。兔子說:那啥,那蠢娘們,你多包涵吧。春才不問了,什麼也不說,扭頭就走。
這年夏天,要割麥的時候,村裏又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連派出所的人都來了,說是要破案,弄得一村人都很緊張。
那是案件麼?
等過了很多日子之後,我這樣想:那不是案件,那是饑渴。
這是一個很蹊蹺的案子。一天夜裏,老姑父騎著一輛自行車從公社開會回來,看見他家房後一個窗戶邊上豎著一根黑乎乎的木頭樁子。他不記得他家後牆上放有木料,一天不在家,誰伐樹了麼?沒有哇。他已經走過去了,卻仍然心裏有些疑惑,就退回來,相差也就二十幾米遠的距離,他大聲咳嗽了一聲……就是這一聲咳嗽,驚了那“木頭”!靠著窗戶的“木頭”居然動了,隻聽一串咚咚咚咚的腳步聲。那真的不是木頭,是一個人!
老姑父大聲吆喝著:站住……可人早跑得沒影兒了。
進了院子,老姑父才發現,二女兒蔡葦秀在屋裏洗澡呢……是有人在偷看女兒洗澡。當晚,吳玉花站在院子裏跳著罵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老姑父發現,在他家後院的菜地裏,有一行腳印。那腳印慌不擇路,倉皇地穿過菜地,一印深一印淺,一直通向後街……那菜地是頭一天剛澆過的,地是濕的,所以那腳印特別醒目:一行大腳印,分明是男人的。
於是,老姑父當即叫來了村裏的治保主任,治保主任慌慌地跑了趟派出所,派出所的民警用尺子量了那腳印,爾後就說要一個隊(生產隊)一個隊查,一家一家地查。當時,我也跟著村人跑去看了。菜地裏,那腳印很大,在濕地上一窩一窩印著,按現在的尺寸換算,至少是二十六碼以上。
這時候,村裏的女人們議論紛紛,也有好事的女人慌忙把自家男人的鞋拿出來比比。也有人高喊:抓住把雞巴給他割了……村子裏亂哄哄的。等派出所來人時,人們都去看派出所長老黑的臉,他的臉黑風風的,什麼也看不出來。
無梁村一共有十個生產隊,一家一家查是很慢的,僅查了三個隊,就有七雙鞋被派出所的人拿去了,說是要“比對”。一時又人心惶惶。那些鞋子被搜去了的漢子們,一個個大喊冤枉,指天喊地地賭咒發誓,沒有一個人承認。
這一天,“赤腳醫生”蔡葦秀沒有出門。她一直在屋裏躲著,好像是也沒臉出門了,很羞愧的樣子。連中午飯都是她妹妹蔡葦香給端過去的。
這天下午,忽然又有消息傳來,說是公社派出所長老黑去市公安局刑偵隊借警犬去了。隻要那狼狗一牽來,到時候,聞到誰是誰。那狗鼻子靈著呢,光聞聞那腳印,就能聞出人的氣味來!等著吧。
爾後,治保主任拤著腰,在村裏一遍一遍地大聲吆喝:招了吧。要招趕快招,還有個解救。老蔡說了,村裏解決,就不送你去派出所了。若是不招,等“哈頓”來了,咬你個卵子!
有人問他:“哈頓”是誰?
他得意洋洋地說:就是縣上那狗。
就此,村裏人都知道“哈頓”就要來了,案子馬上就要破了……人們還聽說,“哈頓”是洋狗,英國種的。一聽說英國種的“哈頓”要來,連村裏的柴狗們都顯出了羞愧不安的樣子。這一天,無論大人、孩子見了狗就踢。狗們大都溜著牆走,還時常冷不丁地被搜去了鞋的漢子們跺上一腳,夾著尾巴“嗚嗚”叫著,倉皇地躲開了。狗們很委屈,平日裏連個名兒都沒有,誰叫了就一聲“嗷,過來”,那是讓它們吃屎的。有名的也不過大黑、二黑、三灰子,怎麼能跟英國種的“哈頓”比呢?
“哈頓”可是頓頓吃肉的警犬哪!
一村人都惶惶的,等著“哈頓”。尤其是村裏的男人們,一個個都灰頭土臉的,聽著女人們的詈罵。女人們卻異常的興奮和不安,一群一群地站在村街上議論著,到底是誰呢?是哪龜孫呢?若是自家的男人,這日子還怎麼過?是啊,“哈頓”就要來了。“哈頓”一來,案子就破了。一直到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哈頓”仍沒有來。據說,“哈頓”有更重要的案子要破,來不了了。
到了傍晚時分,老姑父站在村街裏,突然鄭重宣布說:算了,算了。焦麥炸豆的時候,都下地去吧。
治保主任說:案子不破了?
老姑父沉著臉說:嚷嚷得外村都知道了,啥體麵事?丟人不丟人?別再查了,算了。
治保主任說:那,證據呢?
老姑父說:啥證據?
治保主任說:就那鞋。收上來的鞋,還在大隊部呢。
老姑父一擺手說:臭烘烘的,退了,退了。
就此,一個眼看就要偵破的案件就這麼半途而廢了……
可治保主任不甘心,仍對人們說:這叫外鬆內緊。等“哈頓”忙過這一陣兒,派出所還是要查的。
那一天傍晚,在收席點的倉房裏,無梁村那些好事的女人們嘰嘰喳喳地把村裏的所有男人全濾了一遍,從誰誰數到誰誰……一個一個,把那些可懷疑的對象全都篩過了。女人們一邊議論一邊罵著,說沒一個好貨!數著數著自然就數到了春才的頭上。有人說:春才那麼靦腆,他不會吧?又有人說:咋不會,狗還戀蛋呢。還有人說:也不知那“哈頓”啥時候來?
就這麼說著說著,縣供銷社派來收席的老魏把話頭接過來了。因為春才的席編得好,老魏對春才的印象就特別好。老魏說:別欺負人家春才,人家春才靦腆,會幹那事麼?人家春才那天晚上跟我下了一夜棋。要說就說我。我嘛,還有可能。
這時,女人們又把目標對準了老魏,一個個說:是啊,怎麼沒想到?還有老魏呢。老魏這龜孫也不是什麼好人,成天嘻嘻哈哈的,一身賤肉,憋著一肚子壞。
還有的指著老魏的鼻子說:就他。就是他姓魏的。賤不嘰嘰的,前天還摸我一把。不是他是誰?
老魏本來在縣供銷社當會計,不知犯了什麼錯,被貶到了鄉裏來收席。開初的時候,他一肚子怨氣,嘴裏罵罵咧咧的,經常無端地把女人們編好的席打回去,說這裏、那裏不合格,惹得女人們全都在背後罵他。後來老魏慢慢住習慣了,村裏還給他開了小灶,專門找了人給做飯吃,一天兩包煙供著。他也就終日裏跟編席的女人們打個情、罵個俏,占個小便宜什麼的,也很得意,就樂不思蜀了。
經這麼一說,女人們也就越發懷疑老魏了。是啊,老魏這人,流流氣氣的,每日裏閑得蛋疼,還真有可能。
然而,老魏說了一句話,就把他的嫌疑給解除了。老魏伸出腳來,說:可惜,我腳小。
女人們嘻嘻哈哈地都湧上去跟老魏比腳,說:你腳小?比比。
可是,突然之間,女人們都不吭了。隻見春才扛著一捆席走進來。春才把席往地上一放,說:老魏,驗吧。
老魏說:你的免檢,不用驗,放席垛上吧。
春才就把那捆席放在了牆根的席垛上。老魏說:才,下一盤?
春才說:改天吧。爾後,他再沒說什麼,身子硬硬地走出去了。
其實,並沒有人懷疑春才,春才有不在現場的證據。
可事後第三天,春才就下了河坡了。
春才在縣醫院裏住了三個月。
回來後,在人們眼裏,他就成了一個廢人了。
在平原,有一句俗話叫: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裏。原本,春才編的紅炕席是供不應求的,外村來預訂的很多,而且都指名要春才編的席。就因為出了這麼一件事,人們都害怕犯了忌諱,春才編的紅炕席也沒人要了。
這事傳得很遠,在潁河鎮的集市上,過去,春才的席可以以五倍的價錢賣出。現在,席仍是春才編的席,賣席的卻不敢打春才的旗號了。凡賣席的,都說是馬集的。馬集也是個編席村。
民間的傳言是很厲害的。這也許是一種心理上的防範?倘或是含在潛意識裏的畏懼?畏懼什麼呢?說起來,都是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是啊,一張席,本來是物質的東西,可它一旦上升到精神層麵上,就兩說了。
此後,春才再去設在大隊部的“收席站”交席的時候,無梁村的女人們再也不去招惹春才了。女人們都離他遠遠的,也沒人跟他打俏皮,說什麼葷話了。人還是那個人,依然高大俊美,依然是無梁村最好的手藝人。可是,就因為割了那一刀,一切都改變了。在人們的眼裏,春才已不是過去那個春才了。
有一段時間,許是好奇心作祟,全村的人,都想看看,割了那物件之後,春才是怎樣尿的。這成了一個巨大的懸疑。一村人,不客氣地說(包括我在內)誰都想知道,春才是怎樣……那時候,春才隻要一出門,就有很多人找種種借口和理由跟上去,就是想看一看“那個”。那時村街上隻有一個廁所,廁所旁總是站著很多人……這真是邪門了!整整一年過去了,哪怕是前後腳跟著,卻沒有一個人能探明,春才他是如何尿的?!
終於,有一天,村裏鍾聲敲響了。老姑父站在場院裏,黑風著臉,大聲說:有一件事,我得把醜話說前頭。無論你是誰,哪怕是天王老子,敢再添油加醋,敢再日白一句,我掰她的牙!就這話……散會!——這個會,開得莫名其妙,老姑父什麼也沒說,可誰都知道,這特指春才那件事。
後來,公開的場合,沒人敢議論了。可慢慢地,在村街裏,有一個聲音在悄悄地行走,那是躲著人、背過臉的時候,一句歇後語就此誕生了。這是無梁人的幽默。這幽默很冷,這幽默誕生於一種很荒唐、也可怕的性意識。由於與己無關,同時也包含著一種看似無所謂的、又叫人哭笑不得的悲壯和昂揚。那其中的含意很駁雜,你說不清楚的。
春才呢,每天仍照樣下地幹活,照常在莊稼地裏、在泥裏水裏走,秋天裏照樣去蘆葦蕩裏割葦子,照樣編席……隻是沒有一句話。除了娘的聲音,周圍也沒有話。村裏人見了他,誰也不說什麼——也許是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氛圍是很壓抑人的。
在一段時間裏,每到夜半時分,村子裏總好像有一個影子在圍著村莊一圈一圈地轉悠。那腳步聲一踏一踏的,在無梁村的夜空中回蕩著,爾後一步步走向葦蕩……不久,人們就知道了,那是春才。說來,無梁村人還算是善良的。他們怕春才尋短見,就報到了老姑父那裏,老姑父就派我暗暗跟著他,記三分……就此,我跟著春才走了許多個夜晚。
在田野裏行走的這個人,就像是一個活著的鬼魂。他的怪異常常讓我驚詫。
那時的田野,總是流動著很黑很濃的夜氣,那夜氣就像是流動的絲綢一樣,又軟又濕,伸手可觸。在濃密的夜氣裏,他那一踏一踏的腳步聲渾厚而縹緲,就像是撕開了帷幕的自由。黑夜掩護著他,那夜氣就是他的衣裳,他穿著夜氣蹚過田野,顯得很從容,很灑脫。腳下的草時常掛著他的腳,那些野花野草也像是很同情他的樣子,軟軟地鋪在他腳下,蒺藜草,馬屎菜,格巴皮,小蟲窩蛋……給了他彈性的嗬護。他每每站住身子,抬起頭,望著天上的星空。星河燦爛,一勺一勺地亮著。他會突然小跑一陣,就像是要飛起來的樣子……爾後,他一陣急走,一陣慢走,越過田埂,走向葦蕩,最終停留在望月潭的邊上,就那麼默默地站著。潭裏印著一彎月亮,月亮在水中一印一印地蕩著,他望著水中的月亮,神神的。我想,這時候,他是很想成為一條魚的。他一定是在想,人要是成為一條魚,會多麼幸福。有時候,他會抓起一個大坷垃仍在水裏,聽水的響聲,也像是在試水的深淺。那響聲在暗夜裏甕甕的,顯得很悶,在月光下劃出一圈一圈的漣漪。爾後他伸出兩手,做一個“大”字,像是要縱身一跳的樣子……當我一次次把血氣提到喉嚨眼裏,剛要大聲喊叫的時候,他卻扭回頭來,撥開蘆葦叢,順著蜿蜒的小路又走回來了……他最終也沒有變成魚。
在一些日子裏,我腦海裏常常會出現這樣的念頭:他是魚變的麼?他為什麼不尿?
春才每次夜遊回來,他娘總是在門口等著他。春才娘說:兒呀,不管你咋想,你隻要是頭前走,娘都跟著你。春才一聲不吭。
有時候,我猜他一定是後悔了。“後悔”的前置詞是“假如”。沒有“假如”,就沒有“後悔”。後悔本身不是錯誤,而是時間的錯位。人一旦後悔了,那需要譴責的就是時間了。
我猜,在此後的日子裏,“後悔”像影子一樣伴隨著他。我曾見他每每夜遊時,在田野裏一次次地頓足,一次次去踢腳下的土,一次次地捧著自己的臉,一次次地搖頭……這又是為什麼呢?“後悔”含在夜氣裏,含在土壤裏,含在泛著腥甜的莊稼棵裏,他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有一個“後悔”像影子一樣伴著他。他後悔沒有把那句話說出來?他後悔那個夜晚的魯莽?他並不缺乏變成魚的勇氣,可他身後總是跟著一個“後悔”……所以,在經過了無數個夜晚之後,他留住了生命,完成了一種殘缺。
也許,在這樣一個村子裏,人既然活著,就有後悔的時候。人隻有後悔了,才會活下去。難道說,這就是一個生產“後悔”的村莊?
半年後,春才不再夜遊了。
就此,老姑父和全村人都鬆了一口氣。
但是,在經過了那些個夜晚之後,他成了一個思考者。有一段,他幾乎不出門,什麼也不做,就那麼呆呆地在屋子裏坐著,人像是傻了一樣。那時候,春才娘跟人說,他病了。可誰都知道,他是心病。他跟誰都不說話,幾乎成了一個啞巴。就是偶爾出門,他也是直來直去,不跟任何人說話。
我猜,春才的思索幾乎長達數年時間。當他從“後悔”走向活著的時候,他早已錯過了“升華”為魚的機會了。思考之後也許是沮喪?為“後悔”之後的活著而沮喪?為錯過了成為魚的機會而沮喪?
後來,我曾認為是“單純”害了他……他與我不同。他從小受到的褒獎太多,他長相俊美,濃眉大眼,他的一流的編席手藝給他帶來了太多的讚揚,這不免造成了他心性的脆弱?可是,有著那樣“單純”而“明亮”的眼睛,而又從未做過下作事情的春才,僅僅是因為“單純”還有“明亮”,就能使他拿起篾刀把人們稱為“命根”的東西割掉麼?這顯然是說不通的。那又是什麼呢?不然,就像村裏老輩人說的那樣,他是在望月潭中了邪了。那潭裏有一個“老鱉精”和七個“無常鬼”(曾經淹死過七個孩子,四男三女)。
在過去了很多時光之後,我又想,這也不是愚昧。這與愚昧沒有關係。這或許是一念之差,是潛藏在心裏的犯罪感在作祟,是“恥”的意識。然而,這“恥”的界定又是很模糊的。“恥”一旦包含在“純粹”裏,那結果就是一種極端。可是,關於“恥”,這是人類給自己限定的一條準線,如果沒有這條準線,那人與動物就沒有差別了。
有時我還會想,春才就像是一個大油鍋,他是自己熬煎著自己。他喜歡編席,可現在他編的席沒人要了。本來,村裏有個收席站,春才還可以編席。可近一段縣上供銷社的收席點突然撤消了,老魏也走了。在不編席的日子裏,他的整個人生徹底啞了。他既沒有方向,也沒有期望,那人生的巨大缺憾又該如何彌補呢?是啊,在這樣一個村子裏,僅後悔是不能度日的。熬煎的日子久了,他又會怎樣呢?
可突然有一天,春才爆發了。
那是一九七二年的初春的一個晚上,剛下過雪,天寒地凍,村街裏的鍾聲再次響了。不一會兒,大隊部裏就站滿了人。這是一個全村人都必須參加的大會。由公社武裝部長老胡親自帶隊,來傳達一個重要文件……這就是人們後來所說的“九·一三事件”。
那天晚上,老胡的聲音很甕。當文件傳達完的時候,一村人都靜靜的,默默的,沒有人說一句話。在這樣一個時期裏,人們已習慣不亂說話了。在平原的鄉村,除了喇叭碗兒裏說的,人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可就在這時,春才突然躥出來,猛一下跳到汽燈的下邊,大聲說:我不相信!
三千口人的大村子,文件傳達完之後,突然跳出這麼一個人,說了這麼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他一下子把宣講文件的老胡給說愣了。公社武裝部長老胡怔怔地望著他,說:你你你……說啥?
春才再一次大聲說:我不相信!
公社武裝部長氣得直翻白眼,指著他說:你,再說一遍?
春才又說……怎麼會呢?我不信。我不相信!
老胡罵道:狗日的,反了你了!拿繩,給我捆起來!
這就像是羊群裏突然躥出了一隻野兔!又像是冬天裏突然炸響的雷!一下子把人們炸傻了,一村人都傻了。一個大村,會場上幾千口人,全都愣了。人們怔怔地、默默地看著春才:就這一個割了“陽物”的人,一個沒“蛋”的人,一個長年不說話的“悶葫蘆”,他突然跳將出來,說話了!他竟然敢懷疑上頭傳達的……文件,他竟然對幾乎是來自天庭的聲音發出了不該發出的疑問,這還了得?!
老胡氣得把槍都掏出來了。老胡一邊掏槍一邊說:我他媽崩了你!快,別讓他跑了。民兵呢,拿繩!給我捆公社去!
不料,春才也跳將起來,指著自己的喉嚨,說:崩,你崩!
老胡瞪著眼,掏槍的手抖動著,呼呼地直喘氣,他大聲喊:老蔡,老蔡呢?咋雞巴教育的?!
人們傻傻地望著春才……瘋了,他一定是瘋了。
立時,會場就亂了。有人往前擠,有人往後退,整個會場亂成了一鍋粥。有人一邊往後退一邊嘴裏嘟噥著:這孩,真傻得不透氣了……也有膽大些的,上前拽住春才,低聲勸道:別吭了,一聲也別吭了。治保主任帶著民兵們呼啦啦跑上前來,圍在他身邊,拿著繩子……怔怔地看著他。
此時此刻,正在屋裏拿煙的老姑父從大隊部裏躥出來,急忙上前攔住老胡,說:老胡,老胡,你別跟他一樣,他是個二球貨,他啥也不懂。算了吧,算了。
老胡咬著牙說:不行,給我捆起來。王八蛋,反了你了!
老姑父死拽著老胡,反複說……老胡,年輕人不懂事,你就原諒他這一次吧。交給我,我收拾他!
老胡嚴肅地說:老蔡,這事可不是小事,你可不能護著他!狗日的,他還一脖子強筋!你不信?你算個球啊……老胡扭身一指:你說他是不是有病?
老姑父連聲說:有病。他還真有病。我跟你說,他病得不輕。來,你來,上屋說……說著,他把老胡拽進大隊部裏去了。
過了一會兒,兩人從屋裏走出來,老胡仍氣呼呼地說:我管他球不球的?要不是看你的麵子,非把狗日的捆了!
老姑父說:知道。我知道。給我一個麵子,我擔保了。你就交給我吧。
就此,公社武裝部長老胡終還是看了老戰友的麵子,沒有把春才捆走……當天晚上,老姑父當著老胡的麵,讓民兵把春才關到豆腐坊裏去了。
那一晚,如果不是老姑父力保,就春才那脾氣、那操性,一旦把他綁到公社,他必死無疑……村裏人都這麼說。
後來,漸漸地,我才明白,春才的爆發與“九·一三事件”無關,與上頭傳達的文件無關。他這是一種經長期壓抑後的“發作”。是後悔之後才得以升華的、近乎於“叛逆”式的發問。他開始懷疑了,這正是他思考的一個新的階段。那就是說,從此,他不相信人了。
其實,這也是一個時代的問號。那問號一旦在人心裏種下來,就會波及整個社會。有了這個問號,才有了後來的變化……那時候,春才思考了,可他又缺乏正確的導引,想不通的地方太多。這反而加重了他的迷茫。迷茫之後便又是沉默。
老姑父也曾經試圖開導他,老姑父當過兵,老姑父也有不理解的時候,可老姑父懂得執行命令……老姑父拿報紙上的話教育他,可老姑父的話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無論老姑父說什麼,他都是沉默。也許,春才的不相信是對自己過去的一種否定。他發問,他懷疑,這是一種對自己重新認識的開始。
就此,在無梁,春才成了一個名符其實的怪人。人們很不理解。人們都說,你管那“閑蛋事”幹什麼?那是你該管的麼?在無梁,無論什麼事情,隻要是與己無關的,都可以說是“閑蛋事”。可話又說回來,其實,真正的“閑蛋事”,無梁人又是最願意摻和的。比如:誰誰與誰誰……這是一種生活態度。
再後來,經老姑父批準,春才獨自一人搬到了遠離村子的豆腐坊裏,跟著啞巴磨豆腐。那磨一夜一夜地響著……後來啞巴去世了,他就一個人包了豆腐坊,一天記十二分。大凡來買豆腐的,都把錢或豆從窗戶裏遞過去,爾後有豆腐遞出來,仍是無話。
春才的豆腐坊很快就有了名聲了。
四鄉的人都說,春才的豆腐是可以上秤鉤著賣的。
春才一旦塌心去做一件事,就做得很極致。他磨豆腐的豆子篩了又篩,豆子磨出來的漿白亮亮的,上鍋熬的時候,那火候掌握得極好,爾後再用鹵水去點。他弄的鹵水放在一個特製的木桶裏,一般人是不讓動的。等豆汁熬成、點好後,用細布濾出來,晾到一定的程度,再放上一塊青石板壓上一夜,那豆腐就成了。
我至今仍記得那頭老驢,豆腐坊的日子是與驢共事的日子。那頭老驢終日裏頭上戴著“礙眼”在磨道裏走,一圈又一圈,這像是一種騙著過的日子。驢戴著“礙眼”,驢並不知道它的日子是重複的,驢還以為它一直在往前走,它還有希望……一天下來,每到黃昏時分,春才就把驢牽出來,在豆腐坊外的空地上打個滾兒,噅噅地叫上幾聲,這就是它一天勞作的酬謝。春才對驢很好,打了滾兒之後,春才會把它全身用笤帚掃上一遍,掃得幹幹淨淨的,這也算是給驢解了癢了。爾後,他再把驢牽回屋去,拴在槽上,鍘草喂料……這時光很碎、很具體。不知春才在驢的日月裏看到了什麼?
驢一踏一踏地走,很安靜。
從表麵上看,春才也很安靜。
最開始春才的豆腐隻給村裏做,供應偶爾來住村的幹部們和學校新立的小夥房。後來,鄰近村子裏的人也可以拿豆去換。可每日裏他隻磨兩盤豆腐,供不應求,老早就有人端著碗在那裏排隊了。若是碰上紅白喜事,在沒有肉的日子裏,春才磨的豆腐就成了席麵上一道主菜:過油豆腐。
常年守著那盤磨。也許,春才把自己的心思磨在豆腐裏了。磨嗡嗡地響著,春才隨驢一圈一圈地走。那日子由豆磨成漿,上火熬了,再由漿點成豆腐,這過程很漫長很瑣碎,但日日緊迫。他終日在磨坊待著,與那頭驢為伴,驢在走,他的心思也在走,誰也不知他的心思遊到了何處。所以,他看上去不急不躁的……可那個時候,他不急我急呀。
我承認,少年時期,我曾經是無梁村最饞的一個孩子。早些年,我偷吃過老姑父串親戚用的點心。那捆好的點心匣子放在大隊部的辦公桌上,趁老姑父上廁所的工夫,我偷偷地用兩個指頭捏出來兩小塊(至今我還記得):一塊是“小金果”,一塊是“三刀”(我曾經認為“三刀”是這個世界上最好吃的點心)。我甚至還偷喝過句兒奶奶的中藥,我以為熬的是什麼好吃的東西,就捧起瓦罐偷偷地喝了一口(燙得我舌頭都麻了)……等春才磨豆腐的時候,我已經大一些了,不好再偷嘴吃了。可我還是很饞,很想吃他磨的熱豆腐。可春才的豆腐坊不讓任何人進,我也隻好望“腐”興歎了。在假期裏,我曾經一圈一圈地圍著磨坊轉,實指望著能夠吃上一口熱豆腐。我甚至在手心裏藏了一小撮鹽末……可春才一直在豆腐坊裏待著。他不出門,我一點機會也沒有,想偷也偷不到。
後來,春才也許看出了我的用意(我的眼神裏一定是長出饞蟲了)。一天,我磨磨嘰嘰地又來到了他的豆腐坊外……他是背著身子,卻突然說:丟,你把籮給我遞過來。
我說:籮?
他說:籮。
豆腐坊外的空地上曬著兩隻盛豆腐的大笸籮……這是我第一次走進他的豆腐坊。在豆腐坊的牆上,並排掛著鉤子、豆單、大勺、挑杆、礙眼、韁繩、驢套、紮鞭、掃磨的笤帚,一樣一樣都歸置得整整齊齊的。豆腐坊裏散發著一股熱烘烘的豆腥氣,還雜著驢糞和人的汗腥味。驢在磨盤一旁拴著,驢打著響鼻兒,蹄子一腳一腳地踢著地上的土,看來驢也有不耐煩的時候……春才扭頭看了驢一眼,驢不踢了。那是頭老驢。
春才光著脊梁,一直不停地忙活著。我著意地觀察他的下身,他穿著一條黑褲子,褲腿綰著,一切似乎都與常人一樣。一直等他忙完了,突然間,他掀開了熱騰騰的豆腐鍋,人整個罩在了熱乎乎的蒸氣裏……片刻,那蒸氣裏遞過了一個藍邊的小黑碗,碗裏盛著一碗熱豆腐。這碗豆腐是拌了調料的!裏邊有蔥末蒜泥和鹽,上邊竟還汪著一星兒豆油。真香啊!他示意說:嗯……我慌忙接過來了。
我記得,在那年的暑期裏,我一共吃了他十九碗熱豆腐。每一次,他都找一理由把我叫進去,給我盛一碗熱豆腐吃……至今想來還餘香在口。每次吃完,他接過那小黑碗,隨手放在一個水盆裏,爾後再“嗯”一聲,那意思是說:滾吧。
我還記得,學校快開學時,那天吃完了豆腐,他突然神神叨叨地說:國家一定是出奸臣了。你信不信?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你近視麼?吃黑豆吧。黑豆好。老鼠吃黑豆。他這話,把我說愣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又過了一會兒,他像是清醒些了,問我:縣中圖書館有書麼?我說:有。不多。他說:啥時回來,給我借一本。我說:行。遺憾的是,這個承諾我一直沒有兌現。